抽絲剝繭讀紅樓

儒學 08-23

作者：柔十

萬物皆有道。關於道，蘇軾在《日喻》里講了這樣一個寓言：有個瞎子從沒見過太陽，到處問：太陽長啥樣？有人說，太陽圓圓的，跟銅盤一樣。瞎子拿到銅盤，摸摸敲敲，咣咣地響。某天瞎子聽見鐘聲，也是咣咣的響，心想這是有人在敲太陽。又有人告訴他說，太陽發光，像蠟燭一樣。瞎子摸摸蠟燭，細長細長的。有一天，瞎子碰到龠（像笛子一樣的樂器），一摸，也是細長的，他以為自己摸到太陽了。

以此為譬，以日喻道，蘇軾說：「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

求道不能狹隘地「名」，主觀地「意」，《日喻》帶給我們的思考是豐富的：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被限定的存在，他的經驗是有限的，主觀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因而，他的世界觀總容易建立在根深蒂固、自以為是的偏見之上。我們是語言王國的居民，用語言或文字指稱事物、表達思想。但語言文字的中介效用是片面的、有限的，誤讀和延異是它擺脫不掉的幽靈。

老子說道可道非恆道，道是大全，也是不可減約之精微，它被現象遮蔽著，人的有限理性與語言無法全然佔有它。名可名非恆名，現象世界被命名、定義之後，與其說被文字替代、再現、揭示，不如說被文字遮蔽著。命名或定義意味著誤讀，意味著需要解釋，需要修正，所以老子說沒有恆名，用德里達的話就是：永遠不會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原初刻寫的詞。

抽絲剝繭讀紅樓

紅樓夢也有道。那麼，什麼是紅樓夢的道？該如何求才不被暗昧宰制、被假象蒙蔽、被主觀牽引、被他人誤導呢？說幾點由《日喻》引發的啟示。

通行本紅樓夢裡有首詩謎（此詩當為偽作，引例乃取其事理）：「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別離，恩愛夫妻不到冬。」曾絞盡腦汁猜過，無果，很是自輕自慚。有次看電視，說謎底是竹夫人。看後，我那受挫的小心靈彷彿被注入了興奮劑，登時舒爽激揚起來。因為，我為自己的無能找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我生活的地方，沒有竹夫人這個物件，生平見也未見的東西，怎能猜得著？

這件事疏解了我的挫折感，同時帶來更深的思考：人們總是基於自己的經驗和認知去定義和解釋這個世界，而忘了坐井觀天、瞎子摸象這類故事背後的訓勉意義。人固不可自輕自賤，但也絕不可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假如紅樓夢的道就像竹夫人之於我一樣是經驗之外的東西，你憑什麼大言不慚地說，我找到紅樓夢的真諦和真相了？

毫無疑問，古典時代的紅樓夢不同於那些消解中心、虛化主體、逃避意義的現代抽象派作品，它的道是確定的，並非境由心生說矛就是矛，說盾就是盾。如果我們假定這個道就是「竹夫人」，你得先知道竹夫人是什麼，才能對它說點什麼。

所以，要探究紅樓夢的道，第一不能眼瞎，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擴展知識面，增容見識。只有這樣，才不至於像那個瞎子一樣把馮京當馬涼，想當然地假設妄擬，向壁虛造。

紅樓夢問世以來，各種點評闡釋丹鉛萬卷。而關於主題的爭論，經學家，道學家，革命家，作家，教授，外加民間的十八地反王三十六路諸侯，大家齊刷刷上陣，鬧得天昏地暗。起初，我對這些文字懷抱強烈的興趣，但時間一久，發現看的越多反而越混亂糊塗，無所適從。

於是明白：有的文字純粹是六經注腦殘，沒有揭示只有遮蔽，它們就像下水道的污水，將清澈寧靜的真相之湖攪擾得渾濁不堪。這些垃圾信息接收過多，而自己又沒有很好的過濾機制，反容易被誤導，步入歧途，有如那個問日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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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求取紅樓夢的道，第二不能心瞎，要敢於懷疑，善於思辨。唯此，才能在信息的海洋中不盲從盲信，才能探幽抉微，去偽存真。

薩特寫過一部小說《噁心》，很有意思的作品，借文學的酒杯澆哲學（存在主義）的塊壘。《噁心》到底想要表達什麼，薩特在他的著作《存在與虛無》中寫道：「我的自為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無味的體味，這種體味甚至在我努力從中解脫時也一直伴隨著我，並且就是我的體味，對我的這種自為的不斷把握，就是我在別的地方在『噁心』的名下所描繪的東西。

一種隱蔽的、不可克服的噁心永遠對我的意識揭示我的身體：我們可能有時會遇到愉快的事或肉體的痛苦以使我們從中解脫出來，一旦痛苦和愉快通過意識被存在，它們就反過來表露了意識的人為性和偶然性，並且它們正是在噁心的基礎上被揭示出來的。我們遠不應該把噁心這個詞理解為從我們生理的厭惡中引出的隱喻，相反，正是在它的基礎上，產生了所有引起我們嘔吐的具體的和經驗的噁心（面對腐肉、鮮血、糞便等的噁心）」。

寫得真好，但一句也沒看懂。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的確夠讓人抓狂的：人與人的差距咋那麼大呢，人都已經把要說的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字也都認識，可咱就是領會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理解力在低位運行。雖然有人會說，不懂不要緊，不過是小說，讀者可以各取所需，甚至不求甚解地去閱讀。但這種偷巧的方法只能偶爾用來自慰，若要嚴肅地討論主旨問題，還真打不得馬虎眼，不懂的必須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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