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民國時一次失敗的抄家事件

文 | 張鳴

北洋軍人，雖然是中國軍人，但對於文明這倆字，看得很重。因此，用兵打仗，抓到俘虜，一般是不會殺的。對手的家眷和財產，一般也不會碰。沒有過明文規定，但約定俗成，都這樣做。算是潛規則吧，誰說潛規則都不人道呢？

二次革命，袁世凱用兵東南，仗打完了，革命黨人一窩蜂都跑出國去了，沒聽說抄了哪個的家，找革命黨的家人麻煩。

後來張勳復辟，打完仗了，提出一干復辟禍首來，有的抓了，有的跑了，但無論抓到的還是跑了的，家產都安然無恙，家人更是屁事沒有，絕對沒有人想起要搞株連。

這一點，跟帝制時代，還真是不一樣了。所以，張勳從荷蘭使館出來，依舊可以在天津做寓公，日子過的相當滋潤。過生日，照樣把北京的名角都請去唱堂會，紅紅火火的。

張勳

直皖開戰，仗打的倒是不凶，名義上20萬人對陣廝殺，陣亡的不過200餘人。其中有一半還是自己誤傷的。但是，仗打完了，要抓禍首。

不像當年討伐復辟，抓禍首是裝樣子，這回，冒出來一個吳佩孚，很有點道德主義味道的吳佩孚是動真格的。

提出十大禍首名單，為首的，是段祺瑞的幹將徐樹錚、曾毓雋和段芝貴，其次則是安福俱樂部的一干積極分子。只是，這些人，有的，像王揖唐一直躲在上海租界，其他人則躲進了日本使館。

北京政府在曹錕吳佩孚的強烈要求下，跟日本使館交涉，日本公使說，這些人是在我們使館，但不能交給你們，看你們敢怎麼著？

其實，若要追究禍首，第一個應該是段祺瑞。但是，段祺瑞是北洋的老大，曹錕的老上司，北洋眾將官，包括吳佩孚，都是段祺瑞的學生。仗打敗了，段祺瑞也沒有跑，就在北京吉祥胡同的家裡待著。僅僅表示辭職，其他的，一概不管。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曹錕和吳佩孚，也的確不敢這個老前輩怎麼樣。而且，追究禍首，也把他給繞過去了。假裝皖系跟段祺瑞沒關係，安福系跟段祺瑞也沒關係。反正只要把段祺瑞的羽翼給剪了，皖系也就算完了。

段祺瑞

如果直系提出的十大禍首都不跑，被抓住會怎麼樣？估計最招人恨的徐樹錚得死，其他人，其實也無非關幾天，也就算了。總的來說，得讓直系的人，尤其是吳佩孚出口惡氣。但是，一個沒抓著，這口氣出不來，別人好說，吳佩孚可是不幹。日本公使小幡蠻橫的態度，更是令吳佩孚難堪。

原本，北京政府奉曹吳之命，通緝十大禍首，並沒有說抄他們的家產。但是，在受阻於日本使館之後，北京衛戍司令部竟然派人把這十個人的所有動產和不動產，包括房屋、產業、股票、存款和傢具，一併調查清楚，都給抄了。

只是，查抄的結果，卻很令人們失望，個個大宅門抄出來，除了一些傢具什物，就沒有什麼了。股票和存款，由於銀行不配合，硬是不讓查看，衛戍司令部這些病爺沒法辦。只能另呈財政部，建議由財政部去抄查，財政部其實也不敢動銀行，儘管都是私人銀行。

這十大禍首，到底有多少產業，店鋪之類，也沒弄清楚。有的人，連房子都是租的。原來估計的幾百萬上千萬的資產，最後都落實不了。

這些禍首，到底是不是有百萬家產，不僅當時說不清，現在也說不清，反正不會是窮人。但是，這樣的抄家，卻僅僅抄了些粗苯的傢具，實在起不到泄憤解氣的作用。卻開了一個惡例，破了北洋的規矩。

顯然，力主此事的，是吳佩孚。此番直皖戰爭，本質上其實就是兩派的權力之爭，但是，在吳佩孚這邊兒，則有一個愛國的大招牌。自打五四運動起，他一直就在反對皖系，尤其是安福系的賣國。

也許，他也真的以為皖系在賣國。畢竟，皖系和日本之間，有那麼多似乎說不清道不白的事兒，還有這麼一大筆的西原借款。至於這借款也有一部分以軍費的名義，進了他的部隊，這就揭過不提了。

吳佩孚

一場高揚愛國主義的戰爭，無論仗打得激烈與否，都跟此前的戰爭，有點不一樣了。此前的戰爭，在開戰之前，也會在媒體上打電報戰，爭取佔據道德制高點，互相贈送對方十大或者八大罪狀。如果一方戰勝了，那對方的罪狀也就算落實了。但其實大家都不當真，罵過了，也就過了。仗打完了，大家在一起，還是要做朋友的，吃吃喝喝，打牌聽戲，逛窯子吃花酒。

偏偏這個吳佩孚，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這個不，那個也不，就沖這個，也得把傳聞的皖系或者安福系的醜聞，通過抄家，落到實處，讓人們看看，這些賣國賊是怎麼樣自肥的。從根上，改變北洋軍人的風氣。

可惜，當年的銀行，並不配合。以往的規矩還在，政府不能把銀行怎麼樣。畢竟北洋政府，還是共和制度，大規矩，還是得講究。退一萬步說，就算銀行配合，也未必能查出來吳佩孚心目中的財產數額來。

對於此事，只有吳佩孚熱心，同樣作為勝利者，奉系的張作霖對此則完全不感冒，連曹錕，對此事也三心二意。真要是這麼查下去，他曹錕也不怎麼乾淨。所以，抄家這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

不久，徐樹錚被日本軍人用一隻大號的柳條包裝著，偷偷帶上去天津的火車，去了天津，中國的警探就是知道，也不敢查，然後徐樹錚就遠走高飛，出國去了。日本使館通知北京政府，說人已經失蹤，不在使館了。令吳佩孚最恨的禍首都跑了，其他人，就甭提了。十大禍首，一個也沒抓到，也沒懲戒了。

北洋皖系的軍人，的確沒有吳佩孚和他的手下清廉。但是，他們是不是像傳說的那樣腐敗呢？其實也未必。至於他們的賣國罪狀，最後都落實不了。直皖之戰，折騰到最後，還是權力之爭。宣傳，只能當他宣傳，做不得真的。

【作者簡介】

張鳴|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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