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爾克:一位悄然無聲的人
「里爾克對錶述和坦露感情有著巨大的羞怯感。他喜歡把他本人和他的為人儘可能隱藏起來。他的保護方法就是他的完全自甘落寞,不惹人注意,是那類無法描述的默默不語和輕手輕腳,這為他製造了一種令人無法與之接觸的氛圍。」小說家茨威格曾經這樣描寫自己的這位詩人朋友。「曾經我柔弱得像早熟的麥子」(《耶利米》)里爾克也曾在詩中這樣自況,柔弱的氣質伴隨了里爾克一生,他的同時代人不止一次寫到他的安靜、敏感、謙遜的行為舉止。
里爾克
儘管里爾克的邀請從來是含蓄的,但他是那種令人一見傾心,引為導師的詩人,他的詩具有極高的辨識度,過了幾十年還會讓人一讀再讀,而且每一次讀都會有全新的感受,他教會我辨認子夜的黑暗和午後變換不定的光線,也教會我駕馭狂奔不已的詞語,學會傾聽自己隱秘的心跳。
「您的名字無法與當代押韻……」茨維塔耶娃如是說,一個偉大的詩人必然是屬於未來的。里爾克為當代詩歌,至少為我定了一個基調,他代表了一種高度和難度。相比較在詩體上的創新,他對語言的挑戰、他在情感展現上令人震驚的突破和探索才是更為獨特和持久的,充沛的情感保證了他天賦的完美展現,以及無與倫比的抒情性和歌唱性,在紛繁的亂世,以絕望表現美。以消隱的姿態躲避威脅。看過《杜伊諾哀歌》的人不會不認同詩人身上混合的英雄氣概和悲劇氣質,詩人柔弱的本色和詩中持續的爆發力不斷造成的反差和衝突,接近女性的委婉之聲和詩人體內隱藏的渾厚的男性之聲交織形成了奇妙的重奏,雌雄同體才是他的迷人之處。里爾克最好的詩幾乎都是如此。
里爾克的畫像
「我們一直攀登到一個時辰將我們的額親吻,/那個閃耀著、似乎知悉一切的時辰」(《祈禱》)這個離群索居、病痛纏身的詩人創作了數量驚人的詩歌和散文,當我們隔著數千公里的大陸去閱讀這位一百多年前的詩人,如果只是僅僅通過被翻譯介紹的那數十首詩,我們能夠真正理解里爾克嗎?我們獲得的也許只是理想化的、虛幻的、甚至是片面的側面。因為里爾克在中國詩歌界傳播較廣、影響較大,因此非議和揶揄也最多,對他的批評幾乎和他的讚美一樣多如牛毛。
只有閱讀詩人所有的文字——詩歌、散文、書信,甚至未完成的草稿,才是了解詩人的最佳途徑,才有可能看得更為清晰。「我的詩集就是我的坦白,我一生的故事。」(里爾克書信)儘管只能通過譯文去閱讀,儘管不可譯的部分——音韻、節奏、壓縮的意象、只能意會的段落和原文所有的呼吸——在轉換成另外一種語言會有所減損,我依然會像茨維塔耶娃那樣:「我等待您的書,就像等待一場雷雨。」里爾克的輕盈、快速、悠揚,即使翻譯成中文,也無法遮蔽原文的光輝。即使是看似一般的作品,在字裡行間也蘊含著他寫作的密碼。
里爾克
旅行、愛情、冥想、死亡是里爾克的關鍵詞。詩人不斷地旅行,不斷地道別,漂泊成為他的宿命。我曾在布拉格老城偏靜的小街上,看見一家裡爾克餐廳,牆上有里爾克的照片,門口有里爾克的頭像,但事實上和里爾克並無太大的關係,里爾克與故鄉的聯繫遠不如同樣出生在布拉格的卡夫卡來得密切,當卡夫卡的頭像在布拉格隨處可見時,里爾克卻幾乎在布拉格遁於無形。
具有超人語言天賦的里爾克能夠用德語、法語、丹麥語、義大利語寫作,能夠閱讀俄語名著,雲遊四方的漫遊者在巴黎、斯堪的納維亞、伊比利亞、亞平寧、非洲都留下過足跡,他也在不同的地方都寫下過重要的詩篇,但他不屬於任何國家和城市,就像他從來不屬於布拉格一樣。「在哀歌的定義里,我們是地球的變化者、我們完整的此在、我們愛情的飛翔與墜落,一切都令我們能夠勝任這使命。」(《慕佐書簡》)里爾克自稱是「一個善良的歐洲人」,與之相對的是格格不入的周邊環境,註定哪裡都不屬於他,行囊簡單、居無定所,始終在漂浮移動的收信地址。直至最後遁入瑞士鄉間,他認為安全和寧靜的避世之所,直至去世。「一個人只有在第二故鄉,才能檢視自己靈魂的強度和靈魂的承載力。」也許,這才是漂泊的答案。
Henri Martin 繪
詩人不斷地擁抱愛情,又不斷地轉身離去,他和多個女性之間反反覆復的糾纏被坊間津津樂道,那些獻給不同女性的愛情詩,歷經時代變遷之後,吟詠的對象最後成了一個人,那就是愛情本身。里爾克習慣於以反覆吟詠的鋪陳方式書寫某一個主題,然後將這一批詩集中在一個大標題之下。「我愛你,你躺在花園長椅里。/你的手白色地睡在腹部。」里爾克曾經為莎樂美寫了約100首詩,名為《為你慶祝》,莎樂美一直不允許發表。莎樂美死後,家人在其遺物中發現了這本手抄的詩集,將其中的許多銷毀,只保留了48首。後人根據里爾克的速寫本,又補充了部分。
莎樂美這樣評論里爾克:「他一方面和詞語搏鬥,另一方面也被過度的情緒所俘虜。」里爾克是敏感的,多情傷感的詩人總是會比常人更為快速地捕捉到稍縱即逝的聲音和氣息,對詞語近乎病態的迷戀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下這樣的詩句:
「
我愛我本質的幽暗時分,
在其中我的感官漸漸深沉。
在其中彷彿在舊日的信箋,我發現
已然被生活過的我的日常生活,
已然杳如傳說,已然被克制
……
」
這首詩在《里爾克詩全集》中至少出現了兩次,分別收錄在《修士生活之書》和《祈禱》中,行文略有不同。這首詩很能說明裡爾克的生活和創作情景,在深入內心的過程中,完成對未知自我的探尋和發掘,在冥想中,穿越自己的靈魂,與神相遇,並完成與神的對話:「在眾神的生活中,我所能理解的莫過於神們隱退不見的那一時刻。」「主啊,賜給每人他自己的死吧。/這個死亡,來自他的生,/內含他的愛、意義和苦難」(《貧窮與死亡之書》)
Koloman Moser 繪
在悼念女畫家褒拉·莫德松-貝克爾的《祭一位女友》開頭的幾行,里爾克這樣寫到:「我擁有死者,我聽憑他們離去/我驚異地看到,他們是如此安詳,/如此迅速地安居於在死,如此適合/如此迥異於他們的名聲……」每個詩人都有隻屬於他的聲音,里爾克的迷人之處就是他的音域,如果說茨維塔耶娃是唱到高音C的女高音,里爾克就是悄聲細語的男中音,甚至是男中低音,低沉而又悠遠,這一點在他大量的悼亡詩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不論是《商籟致俄耳甫斯》(其副標題是「謹做薇拉·奧卡瑪·克諾普的墓碑」)、還是悼念不堪兵役之苦自殺的德國詩人、翻譯家卡爾克羅伊德《祭沃爾夫·封·卡爾克羅伊德伯爵》都是如此,里爾克並沒有見過這兩位被他以詩哀悼的死者,但他們的死觸動了他內心柔軟的部分:「以這個名字標註出我所能憶起的在我的經歷中生長而出的、最巨大、最豐富的死亡經驗。」如果里爾克只是沉迷感官的敏銳,而沒有對生與死深入持久的思考和讚美,從而將創造力推向極致,完成對自身的超越,他至多只是一個吟花弄月、偶有佳作的普通詩人,而不會成為一個現象級的大詩人。
「我坐在暖和的(但遺憾的是尚未完全曬熱的)石牆上,置身於葡萄園中,用詩的聲音迷惑著蜥蜴……」(里爾克致茨維塔耶娃書信)里爾克在瑞士的晚期創作,法文詩的創作數量超過了德文,法文詩集《玫瑰集》《玫瑰》是其中之一:
「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而這一朵:她無可替代
她就是完美,是柔軟的辭彙
被事物的文本所包圍。
」
Edouard Manet 繪
玫瑰是一個致命的隱喻,里爾克正是在採摘玫瑰的時候刺破手指,得了敗血症後不治身亡。在最後的彌留之際,護士為里爾克朗讀的是普魯斯特——另一個外表看似同樣柔弱的男子——的文字。在拉龍教堂墓園的里爾克墓上搖曳著一大片紅色的玫瑰,墓地面對河谷,遠眺雪山,寧靜曠遠。在十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是墓園裡僅有的訪問者。里爾克在給友人的書信里寫道:「我的一生就是一場漫長的康復……」無人知曉的是,死亡才是康復的終點。
瓦雷里說:「里爾克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充溢的人。」茨威格說里爾克是「一位悄然無聲的人。」里爾克解釋了其中的原因:「孤獨一如我歷來的生活,甚至更甚。」閱讀里爾克,並不能減少已故詩人一絲一毫的孤獨和痛苦,但卻能讓他在閱讀中重生,也能在體察和感知的同時,了解我們自身的猶豫和秘密。寫作幫助里爾克,也幫助我們免於絕望,儘管在精疲力竭、殘破不堪的人生中,絕望依然是那樣無可救藥。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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