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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二十二回:父與子,少年寶玉之煩惱和中年賈政之鬱悶

【按:此回把寶玉和賈政父子放在一起寫,先寫寶玉的煩惱,後寫群芳之凋零,乃是先果後因。如此,可窺大結局的凄涼。】


紅樓寫到第二十二回,又到了一個新的轉捩點。二十三回起,寶玉和諸艷搬入大觀園,開啟新的故事與篇章。元春省親為大關節,自不必說。從十九回到本回,將人物一對對寫來,雖寥寥四回,已伏下無盡脈絡。


玉生香、謔嬌音兩節,寶黛已漸開情竇。襲人的花解語、嬌嗔箴寶玉兩節,已把寶玉的護群芳的一生行徑道盡。而鳳姐撮李嬤嬤,訓賈環趙姨娘,以一隅見其理家之功力。也為後來被下人嗔怨,埋一伏筆。平兒瞞發,也是為將來鳳姐賈璉的反目作伏線。鳳姐的內憂外患,也可略得管窺。

故而雖僅四回,小說兩條主線索,一絲不落。


尤其是二十一回,將紅樓的兩條主線已經鋪展開來。此時之寶玉,尚能在襲人之嬌嗔下,暫受良箴。而將來的寶玉,即便寶釵出馬,也是無可回頭。此時之鳳姐,尚能令賈璉懼怕,將來的鳳姐,雖強為英雄,也是身微運蹇,與今日渾成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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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是將這四回收攏的時候。


本回須與前一回順接著看。上回寶玉因同湘雲黛玉一起梳洗,過於親昵,遭受襲人抱怨,寶釵、麝月一併冷待。寶玉面臨如此的困境:既不想以地位威嚴來勉強對方改變,又不願意聽聞她們屢屢來勸誡。他的做法就是:逃避與疏離。「說不得橫心只當她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並且他還從《莊子》中給自己找到了依據。


只是這次的疏離,很快就因襲人「半推半就」的俯就,而告一段落。畢竟襲人也自知沒有真正改造他的決心和能力,而反而需要依附於他。所以這一層矛盾,暫時輕輕抹過,看似化解了。但實際上是在積累。到了生活處境逼得他將直面矛盾時,才將爆發升級版的後果。寶玉繼續沿襲之前的做法,「全有或全無」,既然無法妥帖她們之意,不如彼此遠離,互不攪擾煩惱。


而作者並不滿足於此一層,緊接著這一回就讓寶玉陷入更深的煩惱之中。前一則,還是寶玉為「護本心」的自衛手段,而後一則,關係到寶玉「一生事業」的自我實現。黛玉湘雲的小糾葛,雖細微瑣屑,寶玉尚且無法化解,何況其他?


寶玉顯然敏感地發現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與你何干」四個字。湘雲脫口而出,說戲子像黛玉。本身並無侮辱輕慢之意,黛玉也自曉得。如若寶玉不橫加介入,反而無甚大事。他的維護,弄巧成拙,反而落得兩處的貶謗。

湘雲發現自己在寶玉眼裡,遠不如黛玉重要。寶玉因為怕黛玉生氣而要阻止湘雲。所以這種不平,使得湘雲生氣。而黛玉也因為自己在寶玉眼裡是個多心,並因為寶玉的維護,反而讓他人加深了黛玉小性子的印象。這樣說來,寶玉反而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真相的揭示,使寶玉所行的一切頓失意義。這就是他一下子失落的根源。


與你何干?


這句話,在當時吵架的寶黛,是氣話。然而,最終卻變成了最切實最殘酷的真相。後來在尤三姐柳湘蓮的結局中,已經有所泄露:尤三姐是「恥情而覺,從今兩無干涉」,而柳則頓悟「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


是啊,何止與湘雲的小齟齬,就算黛玉的生生死死,又與寶玉何干?人終究是一座座獨立的島嶼,彼此相似卻彼此隔絕。作者只能編織一個前世的因緣,才勉強綁定兩人的干係。絳珠還淚歸去,是否從今也是「兩無干涉」?那時候,寶玉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這些驚心的命題,令少年寶玉「越想越無趣」。寶玉此時,就如詞中所云「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並非說少年的愁都是矯揉造作,而是指相對於未來寥闊無垠的愁,顯得微不足道,不值得付出那麼多誇張的筆墨和情感。


對於寶玉來說,卧於錦繡堆中,他的任務就是精心熨平身邊這些嬌貴絲綢的褶皺。他甚至都無法想像將來有一天會需要大縫大補。他希求的還是臻於大歡喜。


只是當身邊的所有點點小確幸,都漸次淪沒,那時候他恐怕都覺得:當初「周全妥帖」的企圖是何等妄謬?連粗服布衣都尚且襤褸的時候,熨帖絲綢的溫存,都顯得是屠龍之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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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寶玉的偈子和《寄生草》,也無非是前一回續《莊子》的禪宗升級版。


偈子,由黛玉所續。「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在禪理上,又進一步,「無可雲證,是方乾淨」。黛玉看穿了寶玉不過是希求無煩惱的立足之境,而沒有體悟到人生本無立足之境。黛玉喜散不喜聚,也是因為早知道人本無立足之境。不過一縷情絲未絕,故而絳珠仙草,寄生於情。


《寄生草》由寶釵眼中來讀出,「正是大關鍵處」。因為正是曲中所寫的對悲愁喜和親疏密的「回頭試想真無趣」,才讓寶玉最終放棄了她,懸崖撒手。在「無趣」之中,夫妻、親情等倫理,又算得了什麼?過去的所有情感經歷,也都將褪色。寶玉對「從前碌碌」的自我否定,必將走向那最後的一步。


而此時黛玉認為「無甚關係」,自是深知寶玉的緣故。此時寶玉不過是偶遇煩惱,一時感忿,並不可能真正參悟。人的肉體與情慾,是何等的強大,豈是那麼容易超越?


只是曹公知道,世間之情,本就是用來羈絆住這些「互不相干」的個體,使之有所聯繫。並給這些島嶼們溫度與光明。愛,本就是用來糾結的,而非用來解決生活的。愛愛人之所愛,替愛人之所思,故而煩惱永遠難斷,甚至還因愛橫生枝節。黛玉雖如此說,卻也不能行。她不也是為寶玉而淚盡么?其木石之盟,不也是為來還淚的么?又何嘗「與你何干」呢?


「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


只是這樣的護花,時有平兒之報答,時有香菱之誤解。「情不情」與「情情」所不同,不情之人,並不一定會心生感激,反而可能心生惱恨。連眼前至親近的黛玉湘雲都尚且惱怒,何況外人?更糟糕的是:對方甚至都不一定是受益,還可能是受損。他之毒藥,你之蜜糖。硬要推己及人,可能兩敗俱傷,不如兩兩相忘。


有學者將寶玉的博愛,與基督教的耶穌相對比。有趣的是,他們都被比作「石頭」。只是寶玉的愛,不過出於性靈,當他的愛無法得到回應,甚至遭受誤解和輕視,當他發覺自己對她們的愛與關懷,徒然增添彼此的苦痛,那他該如何行呢?


耶穌為此被釘十字架。從人本主義的角度來看,此一幕也不乏悲壯。魯迅《野草》中有一篇《復仇》(其二),就寫到十字架上的痛並悲憫著。雖然那時在黑暗中,有著被隔絕和離棄的大痛苦,耶穌仍有復活,有普世的救贖,有天國降臨的盼望。這點就遠遠勝過僅僅孤身掙扎的寶玉。他終究只是「人之子」。


寶玉沒有上帝本位的價值觀,也沒有上帝聖愛的無盡源頭。他無法擺脫自己愛的匱乏和無力的困境,反而使自己也陷入了無法自救的煩惱。而目送所愛之人一個個凄慘離去的悲哀,更使他難以承受。


實際上前八十回已經寫到寶玉為這些人的悲劇,「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或許黛玉之死,只是最後一根稻草。他的結局早就在這一兩回里就已經註定。既非聖人,又如何能承受得住這樣的重擔呢?懸崖撒手,哪裡是「悟」?倒更像是走投無路。


這樣,看似是因為文化資源的問題。道釋兩家並不能給寶玉提供入世的精神支柱。而基督教呢?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痴》中,塑造了基督式的人物梅思金公爵。同樣是以憐憫和寬恕對待周圍人,同樣是不被世人所理解,而被嘲笑為「白痴」或「獃子」。與寶玉一樣,也找不到出路,只能看著身邊悲劇一幕幕上演而無能為力。那麼,這簡直就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共同困境了。


在這般沉重的命題下,第二十二回先出微兆。彷彿讓讀者有個心理預期。待到將來大起大落之時,方覺得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時先說寶黛釵三人,在這場參禪的「鬧劇」中,又各自體現了個性和特點。寶釵「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黛玉「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一才一學,各臻其妙。黛玉的靈心慧性,往往化作各種雅謔機趣,而寶釵的博學多知,則於長篇大論中體現。


此回寶釵念誦《寄生草》,令寶玉拜服。而黛玉對寶玉諷以「未唱山門先妝瘋」的詼諧。後來又有惜春畫畫時,寶釵說畫理,念畫具。引黛玉「嫁妝單子」的嘲笑。兩者相似,戲曲和繪畫,都非黛玉擅長,然都能以插科打諢,不輸寶釵。只是此時,黛玉還對寶釵有所嫉妒,加上寶玉對寶釵稱讚不已,更令黛玉吃醋。而到了後文,釵黛和解,黛玉則只是單純的打趣了。


而寶玉,在寶釵面前算不學無術,在黛玉面前算才思愚鈍。釵黛尚且不過是小才微善,何況寶玉?所以寶玉不能頓悟,也是情理所必然。終究讓人能悟的,還是生活本身。深徹骨髓的切膚之痛,才能逼出那些領悟來。而眼前些須小煩惱,也僅僅是蜻蜓點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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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回,開啟了詩讖的模式。


詩讖也算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了。將之應用在小說中,紅樓雖不是開創性的,卻是寫得最為成功的。自然妥帖,別具一格。尤其是以謎語為讖,甚是巧妙。謎語本身即為雙關,字面一意,又能一一扣合謎底之物。如果再加扣合人物之宿命,則愈加有難度。這種逞才炫技之功,恰是曹公所擅長。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反覆渲染。


雖然最後一段文字,是後人續補,但從回目看,曹公原意也不會差別多少。可能還有的便是,湘雲和黛玉的詩謎尚未擬出。最後也只堪堪補出一個寶釵的來。曹公終究也有才力不濟的時候,作為讀者,倒鬆了一口氣。終於發現不是神仙,也是你我一樣的人罷了。


賈政在前文,雖然評價起來都是褒義,什麼「謙恭厚道」,「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但前文對寶玉的態度,使讀者難以對他生髮出好印象來。倒是此回,顯出其正面來。首先他在家中的處境,顯得幾許生分尷尬。與母親的天倫之樂,也只能靠故意猜錯謎語,多給罰金彩禮,並通過寶玉泄露自己的謎底的方式來體現。這孝心行出來,竟似討好奉承,與鳳姐桌上打牌故意輸於賈母,同出一轍。而他的存在,還妨礙了小輩們與母親的歡娛。他按照社會的要求,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苟言笑的肅靜牌子,所以此時也只能匆匆退場讓位。


然而賈政終究是有追求的。他內心的敏感和憂患,終於透過猜燈謎,一泄而出。此刻,他如同那個《黍離》的詩人,也彷彿有了「知我者謂我心憂」的蒼涼。小說透露,曾經他也是詩酒風流的少年。只是沒有那個神瑛的前世心魂,也沒有絳珠的知心相守,所以,最終還是荃化為茅,變成了自己的敵人。


他忘卻自己的過去,比沒有經歷過那段詩酒風流的人,還更恐懼那個同樣耽於風流的兒子。因為他知道,一個小小的契機,就可能把這個孩子引向另一條道路,他與世人眼中的歧途。他只能苦苦靠打罵嘲弄來試圖挽回,以免與兒子漸行漸遠,永遠的分道揚鑣。


他一直只定睛在自己的這個孩子身上。他寄予了太多厚望,更害怕兒子給自己、給家族丟臉。偏偏孩子的胡鬧愈演愈烈,全不收斂。但這一次,他突然看到,那麼多的小輩,居然都在不祥的籠罩之下。這對他的衝擊更加巨大。雖然這僅僅是一瞬靈機,但那一夜的無寐,我們卻因此窺見,賈政心底也有一個深淵。他一直在迴避,卻最終也要直面的深淵。


本回乃前八十回第一次父子同列回目,展開父子倆的精神世界。無論是參禪還是悲讖,兩人都是微觸玄機,冥冥中已感不祥。到了故事的末了,又何止眼前數位小小之人非福壽之輩,乃至整個家族都將樹倒猢猻散,白茫茫一片大地。而對禪機玄理淺嘗輒止的寶玉,在世道沉浮中,將剝去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保護殼,用自己的肉體去體驗「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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