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回（上）：少年的情懷

作者：黛襲

【按：許多讀者容易先入為主，把寶黛愛情看作理所當然，任何加入兩人關係間的情感，都被視為「入侵」「第三者」。卻忘了把寶玉的愛情視為一個人間少年的成長途中，他的自我追求里開出的花朵。是精神伴侶，成就了寶黛之戀，而非僅僅青梅竹馬或者所謂「木石前盟」的緣分。而寶玉，既非篤定非黛玉不愛，也非濫情泛愛。這種精神狀態，超越了一般的小說表達能力和讀者理解能力，也是作者偉大之處。】

每次讀第三十回，我都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三十回就像一個懷舊的老電影，主角是寶玉，他和幾個女孩產生了這樣那樣的糾紛。因了他的「造次」，改變了那幾個女孩的命運軌跡。整個影片底色發黃，流溢著青春特有的任性、迷茫，也塗抹了幾許淡淡的哀傷。

一

彼時的寶玉固執地抗拒著大人的安排。從沒有一個孩子像寶玉那樣堅決的、徹底的，未有絲毫猶豫的走上一條路。這條路，小時因祖母庇護，還算順利；可是，越長大、越孤單。就連那些素日一起的女孩，也開始勸他之時，他忍不住發火，怨她們也染了污濁之氣。

彼時的寶玉還沒長到悟情分那個階段。還想著要得所有女孩的眼淚。卻又不知不覺靠近黛玉。他們在一起讀西廂，埋桃花，她詩意盎然，她楚楚可憐，她又像一隻小貓，看似溫軟無骨，卻又暗藏鋒芒。他和這個女孩相處時，總是願意主動示愛，然後被女孩相斥。

二十九回，他聽祖母說他們是兩個小冤家。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震撼之餘，他開始正視內心。本回中，他登門找黛玉和解。登門和解時的寶玉把心裡連日的陰霾一掃而光，陽光十足，說話輕快，正如他回答紫鵑說的話，「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然後找到黛玉，一如以前，關切地問，「妹妹身上可大好了？」

面對著妹妹的委屈，寶玉曉之以理，「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象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然後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

少女時代，第一次讀紅樓，被這個情節打動得不行不行的。妹妹哭，哥哥哄，叫了幾萬聲好妹妹。若不是真愛，如何有這般耐心？若不是真愛，如何願意這般做小伏低？

從小到大，我看到的都是男子們吆吆喝喝，甚而包括父親對母親的蠻橫，幾曾見過這般模樣？

二

彼時的黛玉和寶玉正好相反，對世故不屑卻也偶一為之。情路上，黛玉認定寶玉從未改變。

黛玉想著寶玉來，來了之後又委屈，說，「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有時疑惑，黛玉要的不就是這種確定嗎？為什麼寶玉說到這裡，她就常常翻臉呢？

原因很多吧。黛玉是個自重的女孩，不希望寶玉覺得她輕浮，這個應是最重要的原因。也有怕壞了名聲的考慮。賈府耳目眾多，難保不被人聽去。一旦有人嚼舌根，寶黛二人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寶黛二人常年在一起，卻不被人起疑，這是黛玉分寸把握得好。

她可以半年不做一個香袋，因為病著，再說也不是姑娘們的義務；她可以讀喜歡的書，儘管賈府不太重視讀書，但姥姥庇護，舅舅喜歡，也可以任性為之。可是名聲壞了，她將無立足之地。作為一個寄人籬下、敏感脆弱、自尊自愛的姑娘，她怎不知這一點？

黛玉求的是心不是話。她大膽追求愛情，可她更願意有姥姥出面做主，達成自己心愿。她把那些規矩當屏障，一旦寶玉說話「造次」，就把自己藏在裡面，留下寶玉猜謎語。

寶玉身邊的那些丫頭，便是不管不顧，正是由了性子，才有王夫人的大清洗。後來襲人無意間聽到寶玉的肺腑之言，想寶黛之間可能會發生「不才之事」，正是因了她周圍的環境如此。她不明白男女之間愛情的最高境界是靈魂相通，而是認為一旦愛戀，便會直奔主題，或許她自己便是這樣。紫鵑不會這樣想，因為紫鵑知道黛玉的底線在哪裡。

三

青春的愛情里也有戰爭。就像《夏洛特煩惱》，夏洛愛著秋雅，偏有一個馬冬梅愛著夏洛，以至於還可以向後無限延伸，比如冬梅背後是大春、大春背後是娘娘腔等等。

二玉之外還有一個周全女孩——寶釵。彼時的寶釵在一群弟弟妹妹中間算是團支書。她努力向上，積極靠攏組織，同時芳華絕代，學習能力極強，她對自己的魅力充滿信心。

本回中，二玉和好之後，回到眾人面前。離開二人世界，寶玉就要生事。這也是黛玉說的「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可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他沒事找事地向寶釵說起薛蟠的生日，要寶釵替自己掩飾一下，然後又問寶釵為何不去看戲。寶釵也有情緒，「含沙射影」地說，怕熱，看了兩出，就回來了。寶玉聽說，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說，「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後不由得「大怒」。

寶玉的一句「怪不得他們都拿姐姐比楊妃」，也就一句玩笑而已，為何寶釵聽了大怒？

二玉由鳳姐拉著進來，彼時的寶釵也不是心如止水。不然，寶玉說話，好好回答就好了。可是，偏不，就要譏諷你，無事閑忙，忙著討好那個女孩——你的那些小心思我都看到了。

二寶之間也有契合。論才，別的不說，單寶釵解說的《寄生草》，就讓寶玉喜得拍手若干下；論貌，也讓寶玉失態過幾回。黛玉就曾瞧見一回「呆雁」。寶玉失態的樣子，寶釵焉能不會心？

彼時的寶釵十分注重打造淑女形象，楊妃名聲品行與主流不合，她怎麼可能會喜歡這個綽號？只這一條，就足以惹怒寶釵；再也有譏諷寶釵胖的意思，寶釵如何受得了？更何況出自寶玉之口，也叫人惱。怪不得他們，他們是誰？應該是小廝丫頭婆子們，你寶玉聽見了不替我訓斥他們，還傳信給我？加上寶釵選秀落選（此處是唯一一處和落選有點關聯的地方，不怪大家如此猜測，我也贊同），此時說之，等於傷口上撒鹽。

寶玉知道自己再次說話「造次」，急忙找別人說話去了。寶釵大怒的餘波卻耐人尋味。

先是寶釵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便不肯再說。我們分明看見二玉兩人都很「討愧」，可寶釵只對寶玉體貼，哪有半分顧忌到黛玉的面子。眾人散後，黛玉對寶玉說，「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的反應，「越發沒好氣起來」，「 無精打采一直出來」，本回一出場對黛玉的那份陽光不見蹤影。

由於自己「造次」，寶玉覺得，「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分明兩個女孩並舉。

四

也許彼時的寶玉沒有意識到：他很嚴肅地、很認真地在尋找自己的精神伴侶。儘管他一開始看到黛玉就說，「這個妹妹是我見過的」，但也只不過是他天性中對女孩的天然喜歡。

中間，假若黛玉有一點點勸他走仕途經濟之路，他也會拋下黛玉。不管黛玉如何詩意盎然，不管黛玉如何楚楚可憐。以寶玉的性情，寧可一輩子孤獨一人，也不會胡亂敷衍。

只是，他要逐漸明白：要專註那個詩意女孩，就不能得每個女孩的好。她要逐漸明白：要喜歡那個異類男孩，就不能讓他朝仕途上走。

愛情最玄妙的地方在於，你不停的舍，你才能得到那個最和你心靈相契的人。可惜大多數世人都是拚命地要改造對方，豈不可笑？

我也佩服寶釵。寶釵是個大女孩。以寶釵之聰慧，難道不懂寶玉不喜仕途經濟此種話題，可仍然堅持之。也不是一回兩回。這是原則。你若不改，我便退出。至三十六回，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煙消雲散。彼此之間，都已明了。從此，我們看見他們三人和平共處。

但本回中，二寶之間也有黛玉到不了的地方。也正因有了這樣的契合，才會有日後的二寶婚姻。

寶玉懸崖撒手，一定不單單因為寶釵，還有更多不可言說。比如物質的匱乏，心底的絕望。

寶玉替作者去做和尚，我們坐在家裡讀此書。時光交替，太多的故事周而復始的上演。

猶豫與徘徊，迷茫和固執，那種屬於少年的情懷，彷彿一夜之隔。我們還沒有好好細嚼其中滋味就結束了。 「翻開那發黃的扉頁，發現命運將它裝訂的拙劣異常」，然而，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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