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東流之秦淮河

南京是一個憂傷的城市，六朝金粉掩飾不住歌女帝王的憂傷，紫金龍蟠遮蓋不了興亡存廢的憂傷，落日餘輝下的古老與現代並行不悖，依然無法遮蔽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憂傷。

南京的憂傷是沉甸甸的，這榮辱興衰的不盡憂傷在南唐後主李煜那兒展現得淋漓盡致，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但無論怎樣厚重的憂傷和悲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流逝和風化，到如今不過是瞭然謝過的春花秋月，由此看來，故國無論多麼不堪回首，往事無論多麼不堪忍受，終將悄無聲息化作輕飄飄的逝水長東。

站在南京這片故都上，我常常不能掂量出輕與重，中山陵下飄過的一片金黃的落葉，你甚至會以為它承載了太多的歷史，目睹了太多的更迭起落，而面對總統府里那張匯聚了無數風流人物的巨幅照片，你不免覺得世事變遷不過是浮雲點點。

我還是要說秦淮河。循著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循著十里珠簾和金粉薈萃，循著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槳聲燈影，那條「錦繡十里春風來，千門萬戶臨河開」的河流依然還在，縱然是複製的畫船簫鼓，琳宮梵宇，明角燈籠，舊時的模樣依然還在，美人的淺吟低唱早已作古，但那些動人的故事依然還在。

相比起北京前門樓子八大胡同的羞羞答答不敢示人，南京的高明在於深諳天下道德文章都出自青樓對面，才子撂下筆，順便過街捧捧佳人李香君、董小宛也不是沒可能的，因此，秦淮河名正言順將煙花巷柳裝飾一新，在南京人看來，甚至在所有漢室後人看來，終年壓抑的青樓文化一直發展到晚明才漸漸在秦淮的夜月中到達了高潮，而推動高潮到來的主角是一群女人，這秦淮八艷個個美麗妖媚，才藝雙絕，對愛情忠貞不渝，對國家深明大義，要說氣節，直教錢謙益、侯方域們喟嘆不如。

說起秦淮八艷，就不能不想起孔尚任千古傳奇的《桃花扇》影寫興亡：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水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旺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每聽崑曲這唱段，那字字珠璣，婉轉凄懷，低吟淺唱，聲聲泣血，真叫人肝腸寸斷。然而，每說秦淮河必說李香君、陳圓圓，也教人徒生步人後塵拾人牙慧的厭倦，可那偏於一隅的桃葉渡卻不能不提。

回溯到六朝東晉時代，有個叫做王獻之的年輕人，話說他老爹王羲之書法了得，兒子也得了些真傳，後來因緣得絕世硯台「桃花硯」而與年輕美貌的桃葉姑娘相遇，兩人情趣相投，互生愛慕。桃葉酷愛書法卻因家庭貧困被逼嫁給一個癆病鬼為妻。不甘命運擺布捉弄的桃葉逃了出來，途中又恰恰被王獻之相救，王獻之打算休了髮妻迎娶桃葉。然而命運並沒有善待桃葉，桃葉最終以小妾的身份進入王家。

王獻之和桃葉後來就住在今天著名的烏衣巷，那時的秦淮河水面闊，遇有風浪，若擺渡不慎，常會翻船。桃葉每次擺渡心裡害怕，王獻之就時常在這裡迎接桃葉渡河，並為她寫了一首《桃葉歌》：「桃仙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據說桃葉後來在王獻之吳興任職期間被騙，返鄉途中投河自了盡，王獻之無以緬懷，便常到桃葉渡追憶昔年美好生活。

實際上我年紀越大越鬧不明白王獻之是否也如那司馬相如是個風月老手，玩的都是文藝青年那一手，相如帥哥在那個繁花盛雪的悶騷的下午，一直坐在牛車上懷抱古琴思考如何用十指搞掂文君的芳心，沒想到一曲《鳳求凰》真的就把文君姑娘騙來上了他的「牛的」到了成都省，被迫造成了後來那個著名的歷史故事。王獻之拿手的自然是書法，恰巧桃葉也是個書法愛好者，這就頗令我聯想現在的騷人墨客是如何用詩歌小說引誘俘虜廣大文青的芳心了，至於王獻之偶得的那個硯台，以及後來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發生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如今看來都有些太恰當，恰當地讓人不推敲就不恰當了。若說桃葉死後，王獻之還時時憑弔，我就越發地疑心甚重，周朴園當年也是這麼懷念「死去」的侍萍的，元稹那廝棄了薛濤也是託人一封封濃情厚意的情書不斷的……

世間之事經不起追問，我不過是路經秦淮的一時感慨,一切都如春水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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