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詩書、水磨調:車前子筆下的蘇州
【編者按】
蘇州,這兩個字通過唇齒的時候彷彿就有一種天然的軟糯精緻,這座古城集「江南」文化的精粹於一身,詩畫、園林、曲藝、茶食,樣樣都在漫長的歷史積澱中文人化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雖然,這些年的飛速發展,令蘇州展現出了越來越不同於傳統的城市風貌,可那個底子是在的。
六月間,作家車前子推出了隨筆集《蘇州慢》,集結了他為故鄉蘇州所寫下的文字,雖說寫的是散文,卻處處散發著詩歌和水墨的底蘊,屬於這座城的底蘊。
本文摘編自《蘇州慢》一書,澎湃新聞經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發布。
蘇州是我故鄉,而已而已,而已吧。要說不愛,有點困難;要說愛,也不那麼容易。
誰沒有故鄉呢!我是不是大驚小怪,居然不知不覺寫下幾百萬字蘇州,好像前世欠它的債,這世償還。
粉黛
粉牆黛瓦:「蘇州色」。
粉牆好看,黛瓦當然也好看。黛瓦看起來沒有粉牆方便,要抬頭,或者俯視。在蘇州不能老抬頭,蘇州人講禮,老抬頭會讓人覺得驕傲。以至我於黛瓦終究講不上,對粉牆似乎還能一說。
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雨痕,樹蔭,藤影,人家的氣息,夜與晝,都會使視線之內的粉牆和而不同,儘管它們都是白的,卻白得千變萬化。
黛瓦在粉牆頭上不露聲色地一壓,粉牆的白就白得從容、謙虛、內斂、謹慎。
年代長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老照片上的白色:從發黃的情境中挺身而出的那小塊白色。年代短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會劈面的白色、會撲鼻的白色。位置受陰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純棉織品上纖維的白色。位置向陽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在飛機上看雲的白色。雨痕逶迤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從初夏的水稻田裡路過的白色。樹蔭下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藤影中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咬出的白色。人家的氣息里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吃早飯時候的熱氣騰騰的豆腐漿的白色。夜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閣樓上的白色。而晝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剛被發明的白色。
蘇州詩
張繼《楓橋夜泊》太有名了,以致顧頡剛這麼說:「山東王子容來游寒山寺,大懊惱,謂受詩人之騙」。我在一篇小文里講到「夜半鐘聲到客船」,據我的解釋是說夜半鐘聲之下客船到了。我讀這詩時的直覺,我不覺得張繼是說寒山寺夜半的鐘聲傳到他正在愁眠著的船上,只彷彿覺得「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兩句詩寫夜泊寫得很好,因此這一首《楓橋夜泊》我也僅喜歡這兩句。
有句話「蘇州刺史例能詩」,因為唐朝的韋應物、白居易和劉禹錫都做過蘇州刺史,這三人不但是詩人,還是大詩人。韋應物更被稱作了「韋蘇州」。他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的最後四句:
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疆。
一般說來官樣文章都面目可憎,韋應物這幾句話也是官樣文章,卻說得動聽。這就是大詩人。
「蘇州刺史例能詩」這句話,出自劉禹錫酬答白居易的一首詩(《白舍人曹長寄新詩,有游宴之盛,因以戲酬》),這首詩氣魄不小,只是不像寫蘇州,倒像在演京戲,「二八城門開道路」是《空城計》,「五千兵馬引旌旗」是《定軍山》,「水通山寺笙歌去」是《白蛇傳》,「騎過虹橋劍戟隨」是《穆桂英挂帥》。或者說他寫的也是蘇州,只不過不是唐朝的蘇州,而是春秋時期的蘇州,寫這首詩時的劉禹錫還沒到蘇州,但肯定把《吳越春秋》先學習了,這首詩有後漢趙曄《吳越春秋》的筆法。什麼筆法?小說家筆法。
以前的詩人,不來蘇州盪,不寫蘇州詩,就算不上出道,杜甫沒來過蘇州,著急啊,湊出一句「門泊東吳萬里船」後,心情方好起來。
蘇州才子
我尤其喜歡蘇州才子,水活靈靈,簡直像煞水生植物,像煞水紅菱,像煞水葫蘆。還有蒓菜,還有盪藕,還有蝦與螺螄。蝦與螺螄不是,它們不是水生植物,它們是小動物。水生植物雖說有點輕,浮於水面;雖說有點嫩,未經滄海,但味道,正的、鮮的。「奇正」,「奇鮮」,好像除了蘇州,都沒有這麼好的味道。
我對其他地方的才子了解不多,蘇州才子我了解下來,他們往往或多或少有這些共性:狗頭上撓撓,貓頭上抓抓,綜合文化素質普遍較高,即俗話所說多才多藝、能書會畫兼能說會道;吃飯飲酒喝茶抽煙鑊浴洗頭擦皮鞋軋朋友,樣樣精通;知足長樂,扎台型,一團和氣,要面子;背後不服氣,有時說壞話;說的比做的多;耳食;以及,等等,我並不認為此乃蘇州才子不足之處,恰恰是蘇州才子風流所在。我認為蘇州才子唯一需要商榷的是「偷懶」,他能不獨立思考他就不獨立思考。但這也不能說是蘇州才子的毛病,更多是中國文人的通病,所以如此這般,蘇州才子基本上無可挑剔。
崑曲
崑曲的文人化傾向是與生俱來的(以致後來崑曲本子成為案頭讀物似乎更好),從另一個方面也能得到證明,當初魏良輔在樓頭研創崑腔,同時,崑曲理論趨於成熟。這是需要注意的一點,就是說它更多地不是來自於舞台經驗,而是傳統文人綜合文化素質與藝術理想在他研創物上的體現。不像京劇,它在有了百年舞台經驗之後,才出現齊如山之流。
京劇有許多流派,以致譚鑫培、余叔岩、梅蘭芳、程硯秋的「譚派」「余派」「梅派」「程派」,幾乎都是京劇的代名詞。崑曲沒有流派,崑曲藝人說,與京劇板腔體不同,因為崑曲唱腔用的是曲牌體,按曲填調,依曲尋腔,當然,每個人在唱腔、表演上還是會有個人特點。另一個原因,我認為由於崑曲早熟,所以它就不給崑曲演員提供展示他們自己藝術個性的可能。這大概也是原因。
事到如今,崑曲是反流派的。崑曲的最高境界,就是墨守成規——因為在它一開始的時候,就完美得沒有漏洞。甚至可以說是盡善盡美。
我不是五百年前的人,怎麼能這麼說話?藝術中就是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就像王羲之書法,的確橫空出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崑曲為什麼就不能是這種現象呢?
戲曲中的崑曲,書法中的《蘭亭序》。
說到書法,我索性再用它來給崑曲與京劇的不同作比,崑曲與京劇好像是書法中的摹本與臨本。崑曲是摹本,越不走樣越見珍貴;京劇是臨本,可以稍稍參以己意。
臨與摹略說:把紙放在帖旁,觀其形勢而自己書寫,像是臨淵,所以叫臨;把薄紙罩在帖上,一筆一筆地描,它大你大,它細你細,像是摹畫,所以叫摹。
崑曲的困難之處——真跡在哪裡?
古琴
我對音樂十足外行,但一聽到管平湖古琴遺韻,就大為沉醉。以致一發不可收,成為管迷。古人言道「聲色犬馬」,我一直不理解,年過四十方知道「聲」確是魁首,三月不知肉味信矣。於是生出些驕傲,驕傲於管平湖是我故鄉人——住在蘇州齊門,「北曰齊門者,齊景公女嫁吳世子者,登此以望齊也」(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
有人說管平湖古琴風格像杜甫詩歌,我如果從蘇州人這個角度出發,我覺得管平湖更像伍子胥時代的蘇州人,有股豪氣,雄強得很,又十分多情,但一點也不娘娘腔。《吳越春秋》里有一段,我很喜歡,曾經引用過,再重複一次:
專諸方與人斗,將就敵,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即還。
這才是大英雄。管平湖古琴里確有一種大英雄的風雲,剛處柔,柔處剛,又不著痕迹。
現代古琴大家裡還有一位蘇州人,他就是吳景略。吳景略與管平湖一樣,身上也有股古風,只是區別不小。管平湖是伍子胥時代蘇州人的話,吳景略更像明清中人。管平湖用陶尊喝酒,吳景略用瓷杯飲茶。這當然是個比喻。吳景略古琴風格倜儻,有人說像李白詩歌,我認為更像杜牧,俊逸。
傳統
有座城市像博物館的話,這座城市就是蘇州。手藝保存其中,是一座手藝博物館:放大在黑白照片上,罩著厚厚玻璃。
厚紙燈籠在廊里淡淡地灑著,「灑」字下得太潮濕。因為厚紙燈籠的光,似乎比秋聲與黃葉還干。廊很長,腰帶般挽著廳堂。廊外有月唇一片,是淡紅的,在芙蓉花上(不是芙蓉映紅了新月)。這種淡紅裡帶著微黃的光芒,像從本身最深處散文開來的回聲:多嫩的月亮,宇宙這隻大橘子才剝出的一瓣橘瓤,朝它吹一口氣,就會脹開汁水。我站在庭院里,此時的廳堂像坐在榻上。廊里鋪地方磚,涼如藺草編就的席子,在台階那裡露出一角,乾淨得讓人不敢插足。
細細的,從廳堂里長流來崑曲的細水。彷彿磨砂玻璃上的霜毫,傳統不是在我們之前,就是在我們之後的一種東西,我想。我繼續在庭院散步。突然,被眼前的一幅美景驚住:一位化妝罷的旦角,迎面走來,沖我微微一笑:她大概要上場了,柳枝一擺,消失在長廊的那頭。我似乎微微晃動著,等她消失,我才想起她是我認識的崑劇演員。在台上,我並沒注意到她,我注意到的只是她演的杜麗娘,而在台下呢,她僅僅是一位可以聊聊天、說說笑的朋友。那一刻,我像一條空空的長廊被腳步聲響過,看到一隻消失或行將消失的手,像我們的臉和身子在手藝的黑黑白白中又浮出了,在某種黃昏的手藝里。
可遇而不可求:庭院、長廊、新月、厚紙燈籠、濃妝的旦角與散步的我在非舞台上相遇,也就剎那,我聽到只手浮出之聲。面對傳統文化,我們常常看到的只是手藝。當能握住手藝背後的那隻手,哪怕只輕碰一下,那麼,所謂傳統,我們根本用不著刻意去保護、去弘揚,就能「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蘇州慢》,車前子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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