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階級式恐慌

中產階級最的恐慌來自跌穿自身階層，落入社會底層的想像。無論這種想像是一種真實的可能，還是全無根據的臆想。在過去，這種恐懼表現為「失去單位」。所有中產階級都在某種單位的庇護之下，所以失去了單位，去廣州販賣牛仔褲蛤蟆鏡和錄音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解決的辦法主要是修辭學，如果說「失去」是痛苦的，也是被動的行為，那麼「下海」就有一種度假的感覺，也比較偏中性，含有主動選擇的意味；「下崗」則是一種明確暗示，單位和個人之間是契約關係，個人擁有的不是終身僱傭的承諾，而是一次極為有限的崗位僱傭合同。

想像力很重要，話語能夠幫助形成共同想像。一旦接受了「下海」而不是「失業」這種意象，中產階級就變得輕鬆了許多，甚至因此擁有了幽默感，可以勇敢地自嘲，比如說後續產生的「跳槽」。以大牲口自居，裡面有自嘲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自豪，因為大牲口能幹活。如果「跳槽」在理解上能夠溯源，那麼自嘲里更平添了一分辛辣的諷刺---睡在哪裡都睡在雨里，跳到哪裡就是賣到哪裡。

關於貧哭則不全是想像，部分來自都市生活的觀察。各地最強、最美、最有野心也最具活力的人在不斷捲入都市，同時，三代以上的都市本地平民在不斷被逐出。因為新移民和舊住戶的社會競爭力不同，所以，可以觀察到本地平民在居住地上被逐出---從繁華地段向郊外，從核心地帶向周圍，伴隨著一輪又一輪的拆遷和改建，消失在城市裡不可見的部分。還可以觀察到本地平民在就業上被逐出，公車司機、地鐵司機、國營飯店在戶籍保護政策下為本地平民就業提供微薄的幫助，同時也固化了他們的階層，使得脫離階層變得更加不可能。

中產階級觀察到了這一切，不需要作家一樣的眼睛。轉過摩天大樓，後面就是窮街陋巷，充斥著列印店、小超市、手機專賣、大排檔、洗車店、房屋中介......正因為兩者並存，所以刺激了中產階級的想像力。這種想像力促進了房子的銷售、教育的投入、自我提升和培訓，以及對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維繫。可以觀察到城市底層的存在，但無法觀察和體驗那種生活，那是不可見的世界，於是想像力就加以填充。汝不可以跌入城市底層，這是所有中產階級心底里的誡命，想像力可以讓那裡發生所有不可想像的事情。

誡命的另外一頭是神話，神話里只有四個字：財務自由。逃避三代之後跌入底層的命運是遠遠不夠的，中產階級還需要希望。正如過去單位提供了從搖籃到火葬場的全套保障一樣，中產階級追求一勞永逸，永遠免除內心恐慌的解決方案---財務自由。財務自由的定義有許多，但真實的語境里它意味著豁免於衰老、過時、技能下降、行業興衰、經濟波動，獲得永恆的地位保障。人人都知道，邏輯上來說財務自由不是大多數人的事情，但人人都往這道門擁擠而去，於是神話得以成立。神話同樣是想像，人們很難接受財務自由之後還要上班，還要擠地鐵的可能，但事實往往的確如此。

由誡命和神話隔離出來的這一段，被稱之為真實生活的東西，主要依靠物質進行保障。鋼筋水泥的房子，鋼鐵塑料的車子，一年一次的海外旅行，紙上的保險合同、蘋果系列產品，Bose音響和藍牙耳機，新世界的紅酒和舊世界的珍藏，一些字畫甚至是裝置藝術品......每增加一樣，就距離神話更近一步，而距離看不見的底層更加遙遠一些。讓人產生一種安全感，純物質部署而成的領地，純金錢構造的結界，甚至可以隔著它們對外界拋灑一點點人文主義關切。這就給自己提供了欣然擁有此刻生活的理由---我是個好人，我做對了事情。

別誤會，我並沒有任何批評的念頭。上層階級看不起中產階級的這點努力，因為他們的起點是賺個一億這樣的小錢試試，下層階級同樣看不起中產階級的這點品味，因為他們覺得這是毫無意義的物質主義和明火執仗的裝逼。但是我讚美一切裝逼，因為裝逼說明一個人起碼還在努力向上攀爬，相信會有更好的生活，更值得追求的人生。如此，上層階級才永遠不缺乏幹活的兒子，和接受訓斥的孫子；下層階級也才永遠有幡然醒悟的一天，覺得自己大徹大悟明白了人生的真諦就是努力賺錢讓親人們過得好一點，於是就去朋友圈做微商創業了。總之，因為裝逼這個社會多了許多活力，起碼三流藝術品和文娛作品也因此繁榮了起來。真正讓人擔憂的是大家都不裝了，一個彼此真誠坦的社會然才最讓人絕望。所有人都在葛優癱的時候，社會就停止轉動了。

中產階級生活在這樣的夾縫裡，憑藉想像力構造一個外部世界，所以每次發生孩童死亡的時候就會引發群體性的歇斯底里。因為所有物質的領地，金錢的結界，都無法百分百地保護孩童。而孩子一旦收到傷害，那麼，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喪失了意義。孩子，本質上是永續存在的美好幸福生活的見證，和唯一的繼承人。今天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讓幸福生活能夠如同DNA一樣通過孩子遺傳下去。是的，幸福必須是可遺傳的。如果不能遺傳，幸福還有什麼意義呢？努力還有什麼意義呢？

從孩子出發，重新再次審視自己的生活則會發現：人販子在安全網外面遊盪，如同鷂鷹在養雞場上空盤旋，選擇合適的午飯。而安全網其實並沒有那麼嚴密，甚至四處漏風；貧困和命運結伴而行，就在高檔小區住宅樓外面逡巡，一旦猝然出手，就會把美好的現在撕得粉碎，攫奪一切，把人扔回到萬劫不復的社會底層。受害的永遠是孩子，當然是孩子，孩子永遠是幸福里最脆弱的一個環節。

優秀的想像力無限放大了這種恐慌。所以在想像里人販子偷盜了孩子，還要費心費力地鋸腿，挖眼，弄成殘廢之後放在街頭賺錢；想像里窮困的生活中毫無人性，毫無光明，人和人之間只有殘忍的敵對和赤裸裸的利用，無所不用其極。然後，用街頭手機拍照上傳微博的方法就可以加以解決，用寫文章討論人性和福利分配問題就可以得到改善。類似的事件對於媒體來說，簡直就是萬試萬靈的中產階級情緒按鈕，只要按下去，嗷地一聲全都跳將起來。

我公司門口有一家早點鋪，早點鋪有店面，外面是一群賣油條、煎餅、茶葉蛋的推車小販。大師傅端豆腐腦給我的時候，經常大拇指泡在豆腐腦里，然後拿出來在看不見顏色的圍裙上擦一下就算是好了。你知道，端豆腐腦、泡大拇指、擦乾手指，這是正常早點的全流程。所以，我後來改了吃門口的炸油餅。那是一條中年漢子，不苟言笑。付錢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專心翻餅，只是用下巴指一下抽屜，讓你自己把錢扔進去，自己找補。

有天市容大檢查，早點鋪外的攤販全都做鳥獸散，連帶炸油餅大叔也消失了好幾天。沒有辦法，我只好去吃拇指豆腐腦，一連吃了三四天。終於有那麼一天，我出早點鋪的時候，迎面看見炸油餅大叔走了進來。看見早點鋪大師傅，兩個人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了罕見的微笑，並且相互錘對方的胸部。我聽見大師傅說：「死哪裡去了？」炸油餅大叔回答說：「你想我了沒？」，兩人笑容明媚極了。

題圖攝影：Alexan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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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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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定時刻

電影《天才捕手》 Genius一般般，小說《天使望故鄉》太厚。但是，看過電影之後，突然就會發現書能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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