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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剛剛登基的乾隆帝,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作者|馮翊


1737年(乾隆二年),乾隆初政第二年。愛新覺羅·弘曆享受頭一年登基後的安穩,沒有來自滿洲貴族內部的異見者挑戰皇權,一切妥當。雍正帝經過十三年的整肅,送給弘曆送一套較為清廉的官僚群體,這是一件大禮:多年的懲貪,三十幾件文字獄案,讓官僚辦事更有效率。但,言路更加沉默。


這並非儒家理想中的君臣治理形態。自詡儒家正統擁躉的乾隆帝,決心改變。

|求言詔,求來對先帝的批評


1735年10月8日(雍正十三年八月),25歲的弘曆登基,他運用了歷代帝王常見的統治術,在先帝遺詔中,植入自己改弦更張的意志。他借雍正之口說,之前動輒對官僚逮捕、斬殺、發配、嚴斥等高壓政策,乃是因為貪腐太重,不得已而為之。但這是暫時的,一旦情形變好,就可回到康熙爺的寬政。


前朝高壓之下曾變得戰戰兢兢的官場,似乎從壓抑中長舒一口氣。「今上」諭旨表明,他與先帝有所不同,無意繼續整肅。一周之後,弘曆再下旨求言,包括督撫在內的各級官僚都有權上摺子說事兒。


短期內群言成風。弘曆硃批顯示,官員們上折勸他節哀、報告祥瑞,將貢獻某某特產。皇帝並未領情,他宣布停止貢獻,也別說那些無關緊要之事。

言路長期蟄伏於高壓之下,官員擔心言輒觸怒。弘曆似乎看到了官員的疑慮,一個月後,他發布諭令,更明確釋放修正父道的信號:治國理政要「剛柔相濟」,不寬不嚴,要走「平康正直」的路。


這回上書潮動了真格。新君即位不久,官員批評均針對前朝政務,諸如停止開荒以遏制虛報、重稅等均是一反先帝之政。以至於四川巡撫王士俊直白地說,只要反對雍正的政策,就是好意見。



批評剛剛登基的乾隆帝,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謝濟世(1689年-1755年),廣西全州人,曾任浙江道御史、江南道御史、湖南驛鹽長寶道道員。

紛紜眾議中,有兩份奏疏特別引人注目。


遠在新疆阿爾泰服刑的前御史謝濟世,代建勛將軍欽拜上書,他勸告弘曆,要聽真話,必先除三個弊端:


1、不準私下告密。所有大臣的奏章都要公開。給監察機構(都察院御史、六科給事中)真正的監察權。


2、不提意見的言官要罰。


3、「恕妄言之罪」,寬待說錯話的言官。不要搞文字獄。

三條意見看似勸告弘曆,其實均針對雍正。第一條批評雍正創立的奏摺制度。這個皇帝與督撫之間的秘密通信系統,是告密滋生的溫床。第二、三條更像有感自己的經歷而發。


雍正四年(1726年),這名四十歲才拿到浙江道監察御史的進士,第一次上書言事,就參奏皇帝寵臣、山西巡撫田文鏡貪贓枉法。雍正帝懷疑他受了「倒田派」的指使,後者已被定性為利用科舉情誼而結成的朋黨。令他生疑的關鍵信息是田文鏡的「密奏」。


雍正帝特別想辦了謝濟世,但屢次逼他說出幕後指使無果,又找不到證據,便扔下一句話:想做忠臣?就去參軍。謝濟世被發配到新疆。後來得知,關於田文鏡的醜事,他確是聽來的,奏疏屬「說錯話」。同僚沒在皇上面前為他說一句好話。


謝濟世來到新疆後,專為《四書》做注釋,不料雍正又找上門來,說他的注釋不光與官定本不合,還誹謗皇帝「拒諫飾非」。雍正自撰文字駁斥一通,本已下令殺了他,卻又突然回心轉意將其免死。謝濟世因為著述而命懸一線,他勸告新君「除文字忌諱之禁」,應是針對此事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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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一士(1678-1736),上海人。官至工科給事中。他上完《請禁挾仇誣告疏》不久之後便去世。


另一份明面勸告新君,暗地批評先帝的奏疏,來自工科給事中曹一士。這名老臣奏上題為《請禁挾仇誣告疏》的摺子,直指當時最敏感的文字獄案。曹一士說,自康熙、雍正朝以來,民間往往「挾睚眥之怨,借影響之詞,攻訐詩文,指摘字句」,斷章取義,借題發揮,捕風捉影,而官府也「見事風生」,株連萬端,許多人因此喪命。他覺得,述懷詠史是詞人的習慣,不能一概而論為借古諷今。有人寫文章漏掉皇上紀年,是粗心大意,不一定是謀反。暗指雍正帝處理汪景祺案不當——後者因被指控攻擊雍正年號被殺。


弘曆看了後,沒有大怒,均「嘉納之」,並有了實際行動。他召回謝濟世,任江南道監察御史。他在菜市口取下掛了十幾年的汪景祺頭顱,還下諭旨禁止比附妖言、誣告他人,標榜「絕不以語言文字罪人」。


看起來弘曆與其父十分不同,嘉納善言,寬待文字,新朝具有新氣象。不過四川巡撫王士俊的下場告訴我們,新朝與舊朝無本質不同。王士俊在乾隆元年(1736年)八月直白地說,官員上書反對雍正政策,是翻案啊。弘曆大怒,說王士俊罵官員翻案等於是罵自己翻案,這是反對改革,意圖謀反,一省大員迅速被關押,判死緩。


面對官員指向自己的批評,弘曆與他父親沒有什麼兩樣。所不同的是,弘曆仍在鼓勵官員說話,這導致更多針對自己的異見撲面而來。


|「揣摩迎合」「沽名釣譽」是個筐


弘曆馴服言官,從求言、褒獎言官開始。


都察院御史與六科給事中負有言事、建議、檢舉專責,御史謝濟世與給事中曹一士在乾隆元年上書批評雍正帝政務,獲得皇帝善意回應,加上這一年弘曆又連下求言諭旨,一些言官受到鼓舞。


看上去,言官的春天要來了,他們連續上了幾道奏疏,批評政務以及規諫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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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各道監察御史官服圖案。


1737年3月,御史薛馧建議下限田令抑制兼并。總理事務王大臣皆指為「悖謬之說」,萬萬不可行,建議把薛馧交吏部處罰。弘曆沒採納,認為會讓別人更不敢說話。薛馧又說,史官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注,不應該事後交給皇帝看。弘曆對此否認。薛馧又說司法部門辦理皇帝特意交代的案子,一般會援引重律,弘曆再次否認,他說經常看刑部奏章,沒見著這種情況。三個回合下來,薛馧沒有逃過處分,他被移交吏部「從寬察議」。


薛馧是開年第一個嘗試將批評政務與批評皇帝聯繫起來的御史。謝濟世是第二個,1737年4月,他的奏疏火力兇猛:他批評皇帝雖然褒獎了一些言官,但對建議不拒絕也不執行。對污點官員的處罰不夠徹底,有的甚至還「帶病提拔」。朝令夕改,反覆無常。半年以來並不是沒有可說的事兒,而是沒有可提意見的人,所以「臣不能已於言」,必須說。


弘曆接到奏本後的第一反應不得而知,不過肯定高興不起來,在當年5月發給總理事務王大臣的上諭中,他說「即位以來,屢下求言之詔,實冀科道諸臣,各抒忠藎,凡有見聞,即據實陳奏,俾無壅蔽」,言官多數是好的,但最近「進言諸臣,仍多揣摩迎合之習,竟有悉屬浮言,毫無實際」,胡說八道,就像謝濟世那樣。


他一一批駁謝氏的觀點,「不知何所見,而為此臆度之語」「支離之語」,謝濟世「昏愚無知」,揣摩迎合,「懷觀望之私,且多詭譎之意」,類似這種人不去批評官僚朋黨、吏治之害,而「摭拾陳言,以自沽能攻君心之名」,沽名釣譽,其「居心之陰巧」,簡直是「國家之大蠹」。



批評剛剛登基的乾隆帝,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乾隆帝硃批。


雖然被罵得很重,但謝濟世並未受到嚴厲處罰。弘曆決意收緊言路,他指責如果再不整頓「胡說八道」的官員,則「經理庶務,每致眾議紛紜,群言淆亂」,這是「明季之陋習」、亡國之患,必須防微杜漸。但話還是可說,「言路不可不開,而公私不可不辨」,如果「朕躬某事未當,能直言其失,朕必樂於聽受」,「諸王大臣某事有誤,能直指其非,朕亦必為之獎許」。言官不胡說八道,所言符合實際,還是有賞。


可言官並不知道皇帝心中「胡說八道」與「符合實際」的尺度在哪。尺度不見明文,唯繫於君心。如果批評官員政務,言官的指控若與皇帝從別處得來的情報不符,孰真孰假全憑皇帝判斷,言官並無對質機會。言官如果批評皇帝本人,只要弘曆否認,真假就不重要了。對於批評尺度,弘曆擁有不受拘束的自由裁量權。


薛馧就吃了尺度隱晦不彰之苦,他或許不知道該怎樣提意見。當年5月,他試著好意相勸,皇帝不要在宮中騎射,免得傷身。不料遭來痛斥:朕最近從未騎射,薛馧「妄行摺奏,明系誣謗」。他要總理事務王大臣查問信源,薛馧供稱是聽來的宮中傳聞。


再遭挫折,薛馧再無奏本,其他部門也是一片緘默。1737年10月,弘曆再下旨訓飭言官,不要挾私言事,不要因為私心(邀恩、沽名、窩裡斗)而提意見,第一次犯錯可以容忍,「然寬大之恩,不可屢邀」,寬容是有限度的。


弘曆的要求很難實現。正如言官摸不清胡說八道與符合實際的尺度一樣,何為挾私,何為公心,何為揣摩迎合,何為沽名釣譽,也是猜不透。越是摸不清,越要摸清,越要揣摩迎合皇帝的尺度。如此循環,又會加大被弘曆斥責的風險,加劇弘曆內心對言官挾私的猜忌。


這麼高的要求,是不是意味著言官沒事可做了?還是有揣摩成功者。弘曆諭旨下發一個月後,河南道監察御史陳其凝上奏《二欲宜克三私當省》疏,要皇帝克服心志之欲、耳目之欲、懷安之私、近佞之私、好諛之私,儘是假大空的義理,稍一涉及實政,無非頌聖。這封奏疏摘入了《高宗實錄》,弘曆大加讚賞:「年來言官能如此陳奏者甚少」,表示要給陳其凝陞官。


一旦揣摩成功,提意見就不是「揣摩」了。有此成功案例,後來者當知如何去做。謝濟世4月的奏疏不幸成為本年度最後一封批評皇帝的文本。


|可撕同僚不可撕君主


弘曆整飭言官之舉,讓人想起謝濟世還在新疆服刑期間的奏疏,他建議新君寬待說錯話的官員。弘曆的確做到了一部分,至少在乾隆二年,皇帝沒有像雍正那樣苛責言官。但這毋寧可視作初政時的政治策略:寬待言官,維持表面的言路暢通,也是「剛柔相濟」的手段之一。


再有原則的政治策略,也敵不過政治需要。謝濟世此前因疏奏受到獎賞,但很快被罵「居心陰巧,國家大蠹」,皇帝毫不念及昔日建言之功。一年後,謝濟世被外放至湖南督糧道任職,他再次翻刻《四書》注,這部被雍正禁掉的書籍,同樣沒能免於乾隆的查禁。曹一士曾勸諫乾隆勿再行文字獄,皇帝也答應不以語言文字罪人,查禁之舉無異宣布食言。



批評剛剛登基的乾隆帝,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後人編纂的乾隆朝文字獄檔案中,《謝濟世著書》案位列第一件。


無人敢於批評皇帝,不僅僅是因為弘曆訓飭言官勿揣摩、勿沽名而造成的心裡緊張,還因為當時言官制度,已失去了勸諫皇帝的功能。


在明朝,都察院御史與六科給事中分立,分別監督地方官與中央六部官僚。六科給事中有權對詔令指手畫腳,上疏激烈批評皇帝。到清朝,監察局面大改,諫君權與察官權逐漸合一。雍正索性把六科給事中統屬於都察院,給事中聽命於都察院御史差遣,職責亦與御史一致,所有言官實際上只有監督百官的權力。雍正帝在制度上把監督皇帝的可能性抹殺了,除非皇帝自發求言,否則言路要麼沉默,要麼頌聖。


沒有監督,儒家中的君臣共治理想成為泡影,國家治理唯視乎君主素質。君主操控之下,政治策略總是依據政治需要而定,而政治需要又往往會打破政治策略。皇帝用變化多端的威權高壓來馴化言官。言官向皇帝提意見,無論針對具體政務還是皇帝本人,都是高風險的政治行為。如果不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任何一項批評都可能是「沽名釣譽」,懷私結黨,都可能犯「謀反」的政治罪。最保險的辦法便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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