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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筆底明珠無處賣

徐渭:筆底明珠無處賣



《中國美術報》 第34期 美術副刊

其人


老年時,徐渭自撰墓志銘,又稱《畸譜》,以「畸」來評述自己,為自己的一生行事編年。「畸人」,見《莊子·內篇·大宗師》,「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意為與世俗不同的奇特之人,卻又合於自然天道。世人云,不正則奇,不常為畸。徐渭如此自評,倒也恰當。


在飽嘗人生延綿不絕的禍福、憂患、悲喜之後,天命成為徐渭生存下去的真正理由。


他內心該有多少鬱結的情緒,又有多少的熱烈、豪放、淋漓、憤懣、霸悍,與他筆下的墨相遇,才產生這樣的一種生命力,野拙、活潑、恣意、絢爛、蒼勁、沉雄。

就這樣一種顏色,墨色。就這麼任性,「懶為著色物」。雖逸筆草草,又不儘是。是打破了某種格局,是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意韻,是無比豐富與噴薄而出的抒泄於筆墨之中的主觀情懷,是帶著空山幽谷的如露水飄過來的墨,是胸有丘壑隨手拈來的功夫境界……當然,徐渭如果看到這樣的描述,他定會拂袖而去。我想,他根本就不屑後人堆積的辭藻對他的讚譽。


伍爾夫很推崇瓦爾特·司各特,她說,凡是讀過瓦爾特·司各特的傳記、日記和小說的女人,沒有哪一個不神魂顛倒地愛上他。這世間的推崇,自有不同的方式。鄭板橋不惜以五十金換取徐渭畫的一個石榴,並刻下一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齊白石說自己恨不能早生三百年,或為「青藤磨墨理紙」;湯顯祖極力推崇他的雜劇《四聲猿》,尊其乃「詞壇飛將」;後人將他列為《金瓶梅》的疑似作者之一,又稱他為中國的梵高……對於徐渭來說,他又狂又畸,自殺又殺妻,若有人為他的書畫、詩文、戲曲所傾,只不過是筆底明珠總算沒有閑拋閑擲野藤中而已。


徐渭出生於明正德年間,浙江山陰(今紹興)人。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人稱「關起城門,只此一人」。他天生聰慧,「六歲受《大學》,日誦千餘言」,16歲仿揚雄《解嘲》作了一篇《釋毀》, 「指掌之間,萬言可就」,才情為世人所稱道。有人說徐渭的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試不售,九番自殺,十(實)堪嗟嘆!倒也是實情。他「落魄人間」,非一般落魄文人可比;其才,亦非一般人所能評說。


徐渭生母為侍女小妾。他出世不足百日父親去世,10歲那年,嫡母苗夫人將其生母逐出家門。徐渭在29歲那年把母親接回自己家中,但直到垂暮之年,他仍然無法忘懷此事。


徐渭20歲時成為生員,此後,不得志於功名,連續八次應試不中。直到40歲,他才中了舉人。後入胡宗憲幕府,一切疏計,皆出其手,又出奇計大破徐海等倭寇,才華得以施展。但隨著胡宗憲下獄,徐渭憂懼發狂,寫下《自撰墓志銘》,以斧擊自己頭部,或以鐵釘直撞入耳中,如此之下自殺九次卻不死。

嘉靖四十五年(1566),徐渭在發病時殺死繼妻張氏,被囚七年後,得好友救免。此後慷慨悲歌,將藏書數千卷變賣殆盡,居處席爛帳破,常「忍飢月下獨徘徊」,自稱「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萬曆二十一年(1593),徐渭去世,身邊一張破床,上面鋪著薄薄的稻草。


一個人一生的悲喜,是無法用幾句話來概括的。就如徐渭詩曰:「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癸巳年秋,我在紹興青藤書屋,看那青藤枝繁葉茂,這種心情,也是無法用幾句話來概括的。


400年前,袁宏道寫下《徐文長傳》,稱自己少時見北雜劇《四聲猿》,意氣豪達,疑為元人所作。後來到越地,見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快不平之氣」,很是驚訝,不知道田水月是何人。此後,有一夕,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一讀,得《闕編》詩一帙。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忽呼石簣:「《闕編》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簣曰:「此余鄉先輩徐天池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捲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


想像袁宏道終於知道田水月是何人,他內心的狂喜。2006年,讀到木心的《瓊美卡隨想錄》,那些莫名的句子,一種是到頭來會升華為素澹的綺麗,另一種是必將落得靡敝的綺麗,徘徊在超脫與未超脫之間,讀之,引為知己,抖抖索索地去查木心的年表,知道他還活著,於是心安,而又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見到這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此後買了木心整套的書來讀,見到友人就講木心,恨不得天下人皆知。直至某日,一個朋友說,比起木心來,我還是喜歡讀古書。這才停住,知道這世上的愛,各有其由,沒有無緣無故,就算是今生的知己,有際遇的相通,還有緣分兩字。


袁宏道點評徐渭:「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在袁宏道看來,徐文長沒有一處地方不怪異奇特,這也許就是他一生命運沒有一處不艱難的原因。這是一種悲哀。徐渭其人,實堪稱奇。袁宏道與徐渭的相交,也堪稱奇。徐渭得千古知己也。

然而,生活在一個忠實於規則的年代,一個命運多舛,而又有著桀驁之心的人,究竟應該怎樣生活?徐渭與阮籍、嵇康一樣,狂放不羈,他多難的遭遇以及由此形成的獨特的個性,影響他的書畫藝術。而他或嬉笑怒罵,或憤激不平,不拘一格,大膽革新,狂放馳騁,標新立異,也造就了他獨特的畫風。記得知堂先生覓得一塊南齊古磚,如獲至寶,言:「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此意余甚喜之。」徐渭是有六朝遺風之人,如今,看他的畫,想必就是「古人不可見,尚得見此古物,亦大幸矣」了。


無可否認,經歷的創傷種種,都是藝術的土壤,藝術的營養。命運坎坷,是其不幸;而能將一生的苦痛訴諸文字書畫,一生著作豐富,詩文、戲曲等無所不涉獵,卻也是其大幸。但是觀徐渭藝術之人,卻終歸不忍。就如顏真卿寫下世上最動人的書法《祭侄文稿》,對於後人來說,這是書法史上的偉大作品,對於顏真卿來說,他倒是寧願沒有這幅作品。


其作


明代是中國文人畫藝術規範的集成和固著時期。明中葉,隨著王陽明、李贄的「心學」思想的流行,文人畫更是注重直抒性靈。徐渭應運而生。他以豪放之筆、縱逸之氣一開大寫意畫之先河,以水墨大寫意來表達內心鬱結的情緒,讓人被他的恣肆汪洋、放逸自由吸引。

曾在故宮博物院館藏作品展中看到這幅《墨葡萄圖軸》。遠隔四百多年的時空,這幅畫帶著徐青藤的生命最激越磅礴的才情而又潦倒難言的憤慨而來,觀者能做的只是,靜默,凝視。

徐渭:筆底明珠無處賣



徐渭墨葡萄圖軸紙本水墨


116cm×64cm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作於徐渭五十歲以後,水墨紙本。以墨為色,恣肆奇詭;逸筆草草,氣韻萬千。自題詩為:「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徐渭好作墨葡萄,他飽經憂患,壯志難酬,於是遣興抒懷,借閑拋閑擲野藤中的葡萄來比喻潦倒的身世,表達憤恨與抗爭。其書為行草,字勢欹斜跌宕,淋漓肆意,東倒西歪,奇崛之勢畢現。畫法似是隨意塗抹,所謂「信手拈來皆有神」就是如此了。枝葉紛披,或疏或密,水墨交融,豪放潑辣。葡萄濃淡點染,簡潔晶瑩。藤條錯落低垂,用草書筆法寫出,筆飛墨舞,縱橫捭闔。此軸詩、書、畫渾然天成,更具野拙生機。


這樣的放縱,這樣的恣意,也只有徐渭徐青藤能如此。世人在畫風上總將青藤、白陽並提。徐渭與陳淳儘管都是水墨寫意的文人畫,然則不同的人生際遇與稟賦,讓兩人各具風格,各有面貌。陳淳的寫意是洒脫中有溫潤,清逸隨性,用筆溫潤醇厚,徐渭卻是潑辣不羈,風格更為強烈,銳利飛揚,與兩人境遇不同不無關係。而在石濤、八大、揚州諸家及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身上,也無不可以覓見青藤蹤影,其對後世影響之深遠,當為水墨大寫意畫一代宗師。


徐渭描繪的花卉題材比較廣泛,但他最鍾情的還是牡丹、芍藥、葡萄、芭蕉等。牡丹本是富貴花主,光彩奪目。《水墨牡丹圖》軸,卻是清雅脫俗,別有一番格調與神韻。此軸曾在故宮藏品展出過,有幸觀之,看它潑墨、破墨,墨色變化多端,分明有多種顏色,不由讓人訝異,墨是一種單色嗎?注視久了,淋漓酣暢的墨色,卻又是這般的濃淡綺麗,再去讀那些雍容華貴色彩濃烈的牡丹圖,竟有些倦意。就如衣服,穿多了艷麗或者花色,回歸黑白之色,反而自在耐看。此軸更有徐渭自題詩云:「姚黃魏紫懶迎眸,只貌劉家水牯牛。大葉大花惟墨沈,莫教人擬綺為樓。」筆意奔放,舍形而悅影,蒼勁中姿媚躍出;水墨潤澤,極盡牡丹妍麗之風。想想這世間最明媚古艷的牡丹,都在徐渭筆下了。


徐渭傳世的作品中,《雜花圖卷》可謂光彩奪目,精彩絕倫,現存南京博物院。水墨繪一系列的牡丹、石榴、蓮花、南瓜、紫薇、葡萄、芭蕉、梅、竹等,如此長卷,開首就如毫無計劃,並不是精心準備造型運筆,水墨暈染之處,似是墨到而後意到,意到而後心到,心到而後再用墨。墨色層次精彩迭出,毫無費力之感,渾然天成。


這個長卷充滿植物的生機,在這其中,你看不出畫家所遭受的坎坷命運,也看不出畫家試圖表達他的不滿與憤恨。相反,徐渭近乎自然性的技法,到了葡萄藤亦或是紫藤這個層次時,就如交響樂,旋律到了高潮,波瀾壯闊,驟雨俱至,觀者沉浸其中,被這一局部吸引,分不清是紫藤還是葡萄藤,看不清是枝葉還是藤蔓,筆墨揮灑,形意都已是不重要,你的內心與畫面的活潑的力量相撞擊,痛快之極。


他命運多舛,既狂且畸,卻又身懷絕技,特立獨行,煙嵐滿紙,放縱奇崛。他鬱結之不平之氣,讓我們在他的書畫中,時時與撼動人心的力量相遇。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離徐渭寫下這詩句,已有四百餘年了,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徐渭了。就如須蘭所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句話經常像歌吟一般在我寫故事的時候流過心底,這是一句有延續性的句子,後面的意思永遠沒有完——故事在將出口未出口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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