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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淵:想做皇帝的匈奴單于

本文為十六國風雲系列第三篇,上一篇并州匈奴:寄居中原的亡國之餘


劉淵徑直去了并州西河國的離石左國城。作為昔日南匈奴王國的王庭,這是舉行復國儀式的最佳地點,劉宣帶領著一幫匈奴貴族已在此等候多時。


大單于回來了。消息傳出,并州的匈奴紛紛趕來歸附,兩旬之間,劉淵的軍隊就擴充至五萬。

然而劉淵本人對於「大單于」並無多大興趣。在左國城,劉宣等人期望他「方當興復我邦族,復呼韓邪之業」,劉淵卻說,「呼韓邪何足道哉!」


劉淵表示漢高祖、魏武帝才是值得仿效的目標,若是把這兩位比作崇山峻岭,呼韓邪不過是一座小土丘。他反問族人:「當為崇岡峻阜,何能為培塿乎!」


一個匈奴的志向,不是想做大單于而是想做皇帝,這就好比一個黨員不想當總書記卻想做總統,但劉淵是真心想這麼干。他說:「匈奴怎麼就做不得帝王!大禹是個西戎,周文王是個東夷,但他們都得到了上天授命。如今我有匈奴軍隊十餘萬,如果擂著軍鼓南下,個個以一當十,消滅晉國就如摧枯拉朽一般,上可以一統天下,比肩漢高祖,下不失割據北方,作魏武帝曹操。」


劉淵接下來的話,或許會令在場的匈奴貴族感到尷尬。他說:「雖然我天命所歸,但是晉人未必認同。漢王朝統治天下四百年,深得人心,所以昭烈(註:是指蜀漢昭烈皇帝劉備,叫得好親切)崎嶇於西蜀群山之中,能憑一州之地與中原抗衡。我是漢室的外甥,匈奴先祖又曾與漢室約為兄弟,如今兄長亡了國,弟弟來繼承,這不是很正當么! 我們的國號就定為『漢』。」

聽到這番話,匈奴們的反應是什麼,《十六國春秋》與《晉書》都沒有記載。匈奴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的歷史是通過口口相傳,流傳後世的,西晉末年的匈奴不知道還會不會用匈奴的語言唱那道憂傷的老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劉淵、劉宣都是熟讀《漢書》的,想必都知道那句「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當年被誅的是誰?匈奴郅支單于。

劉淵:想做皇帝的匈奴單于



《資治通鑒》里說,面對老大的鴻鵠之志,劉宣等匈奴貴族當即就給跪了,稽首行禮,說:「非所及也!」但這記載並不可靠,《資治通鑒》成書於北宋,晚於《十六國春秋》、《晉書》好幾百年,卻冒出一個前著都沒有的特寫鏡頭,這是很奇怪的。考慮到北宋是一個漢文化鼎盛,但在民族關係上卻屢屢吃虧的憋屈朝代,所謂「非所及也」很可能只是落筆者的瞎浪漫。


當時的實情很可能是,劉淵抒發完胸中豪願,收穫到的卻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如此無節操的匈奴大單于是如何養成的?

▍南匈奴的漢化


劉淵出生於曹魏嘉平年間(公元249年—254年),在這個時期甚至更早,南匈奴貴族們就已經開始讓後代接受純粹的漢化教育。《晉書》中,老年匈奴劉宣、中年匈奴劉淵、陳元達、青年匈奴劉聰、劉曜,都好讀漢人書籍,能熟稔地運用漢人典故,甚至說話口吻都在仿效漢人先賢。


這種卯足了勁努力漢化的過程應該是非常痛苦的,比如劉聰「十五習擊刺,猿臂善射,彎弓三百斤,膂力驍捷,冠絕一時」,這種尚武風格是匈奴人本色,但同時他又「工草隸,善屬文,著述懷詩百餘篇、賦頌五十餘篇」。從日後行跡而觀,劉聰更像一個武夫,他的詩文質量有多少高,是令人懷疑的,但僅以數量論,他的勤勉已足以使人動容。

劉淵:想做皇帝的匈奴單于


西晉疆域


匈奴如此努力,其動機與今日的我們考公務員無不同,就是想混進體制內。劉宣也好、劉淵也好,他們最初的人生目標都是成為金日磾,出仕漢人的朝廷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魏晉時代是以離經叛道的「魏晉風度」與虛無縹緲的玄學留名後世的,但這是文化界、思想界的主流,官方意識形態始終是堅定不移地以儒學為正教的。河內司馬氏原本就是經學世家,得國之後,更是標榜以孝禮治天下,只是此時仁義孝禮的高調與禮壞樂崩的現實反差實在太遠,激起了知識分子的反動。又遇上晉武帝、晉惠帝兩個皇帝一個寬厚、一個弱智,對於意識形態放任不管,玄學這才漸漸滲透到廟堂,成為新的時尚。這種官方意識形態與官員喜好公然相背離的情況,頗類同於戈爾巴喬夫執政後期的前蘇聯。


作為遠在并州的土鱉,匈奴並不知道洛陽中樞的達官貴人們口味已經發生了變化,依然孜孜不倦讀著聖賢書,劉淵尤其是個好學生。作為匈奴,劉淵「猿臂善射,膂力過人」;作為漢文化的仰慕者,劉淵很早就掌握了儒教里那些誇張矯情的表達技巧,他七歲時在母親喪禮上的哀傷表現,令太原王氏的當家人王昶都讚嘆不已。太原王氏是當時最顯赫的高門大戶,王昶時任司空,假節都督荊州、豫州諸軍事,是當時最位高權重的政治人物之一。

劉淵又曾遠遊上黨郡,師事大儒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劉淵曾對同學說:「我每次讀《漢書》,看到隨何、陸賈不會統兵、周勃、灌嬰不懂治國,就感到鄙夷。君子應該以一物之不知為恥。前者遇到漢高祖都不能立功封侯,後者遇到漢文帝都不能振興禮樂教化,真是太可惜了!」——理想嘛,是放在心裡默默想默默做的。劉淵此言,用意不過是「我劉淵文武雙全,乞求售於帝王家,拜託同學們替我延譽,謝謝!」類似於今天的入黨申請書。


由於劉豹過於強大,讓人不安,執政者要求劉豹表達忠心。地方勢力表達忠心的最好方式莫過於派至親去做人質,這一行為後來形成制度,晉朝的地方都督外出統兵,都要把家人搬到洛陽去居住。當時塞外的鮮卑拓跋部首領拓跋力微給劉豹做出了榜樣,派兒子沙漠汗到洛陽做了質子,劉豹有樣學樣,劉淵因此搬家去了洛陽。


這是曹魏咸熙年間(264年-265年)的事,劉淵大約十五歲。


人質生涯


儘管是去做人質,但劉淵並不排斥洛陽。金馬門前集群賢,銅駝陌上集少年。彼時論天下繁華,無過於洛陽;論人物衣冠,也無過於洛陽。劉淵顯然憧憬過他的仕途,從銅駝街上的少年,到待詔司馬門的賢良,最後出將入相,封侯萬里,留名千載。


這種憧憬持續了好多年。太原王氏始終與劉淵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王昶死後,兒子王渾繼續被委以重任,先後都督淮北、豫州、揚州諸軍事,王渾的兒子王濟則成為晉武帝的女婿,深得皇帝寵信。王渾多次向晉武帝推薦劉淵,次數多了,晉武帝被勾起好奇心,召來劉淵談心。一談之下,果然是人才,晉武帝大悅,對王濟說:「劉元海儀錶不凡,見識過人,由余與金日磾也不過如此啊。」


拿劉淵與由余、金日磾做比較,表示晉武帝存有啟用之心。王濟當即趁熱打鐵,說如果讓劉淵去淮南領兵打仗,「吳會不足平也」。晉武帝點頭稱善,眼看這事要成,身旁孔恂、楊珧潑來一盆冷水,說劉淵確實是人才,但這人才並不好使,兵給少了,不足以成事,兵給多了,平定江南之後劉淵可否還是陛下的臣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陛下請三思!

劉淵:想做皇帝的匈奴單于



晉武帝司馬炎(265-290年在位)


晉武帝默然,此事遂罷。


同樣的場景在泰始末年又重演過一回。當時關隴爆發禿髮樹機能叛亂,涼州失守,尚書僕射李熹提議讓劉淵率領匈奴去平叛。反對者依然是孔恂,理由依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兩回碰壁,表明在晉武帝心目中劉淵終究只是個匈奴人質。所謂「由余與金日磾也不過如此」云云,只是這位寬厚長者的客套話罷了。


從曹魏咸熙年間到西晉咸寧年間(公元264年-公元280年),劉淵整個青年時期都是在洛陽度過的。在人生最美好的歲月遇上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這段經歷必然會對劉淵產生深遠的影響,就如今天的我們已無法忍受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的日子,在習慣於漢人貴族錦衣玉食、纖巧華美的生活之後,即使是匈奴,也無法對游牧民族原始粗獷的生活產生嚮往。


▍洛陽夢碎


劉淵在洛陽期間,已迅速追趕上潮流脫儒入玄。他掌握了中朝名士那套虛偽矯情的語言,用恬淡無求的姿態包裹濃郁的名利心;他甚至學會了長嘯,這是魏晉名士的招牌動作,不會長嘯,無以稱名士,肺活量太淺,做不了大名士。


劉淵離開洛陽時,已是上流社會的知名人物。因其遺惠,其子劉聰遊歷洛陽時,受到的待遇遠超過一個弱冠少年所應當得到的。名士領袖樂廣、張華都對劉聰做出非常優異的評價,王濟甚至領著劉聰去拜訪洛陽權貴,他們拜訪了當時還是豫章王的司馬熾,司馬熾與劉聰交換了各自創作的詩文,還進了射箭比賽,比賽的公正性並沒有因為雙方地位懸殊而受到影響,比賽結果暗合了這兩位未來皇帝的命運,司馬熾得九籌,劉聰得十二籌,劉聰勝。


在表面上,劉淵已實現夙願,混入西晉社會的主流,他在洛陽建立的良好人脈換來西晉政府始終如一的信任。咸寧年間劉豹病死,劉淵接任匈奴左部帥,到了太康年間,晉武帝任命他為北部都尉;晉惠帝繼位後,封他為「漢光鄉侯」,又任命他為「建威將軍、五部大都督」,這等於公然將整個匈奴五部交到劉淵手中。劉淵能成為匈奴大單于,晉武帝、晉惠帝父子功勞最大。


然而弔詭之處在於,劉淵對匈奴大單于興趣並不大,他是想做金日磾的,但成為金日磾的機會,晉武帝始終沒有給予。在洛陽的最後幾年,劉淵進退維谷,十分痛苦。別的京漂如果心灰意冷,還可以黯然回鄉,唯獨劉淵不行,誰讓你是人質呢?

劉淵:想做皇帝的匈奴單于



金日磾(前134-前86年)


青州東萊人王彌也是個京漂,漂了幾年之後認清形勢,決定返回家鄉。劉淵給他餞行,滿腹委屈憋不住,痛哭流涕,說:「王渾、李憙二位大人以鄉曲見知,多次為我舉薦,不料饞言因此而起。我本沒有仕進之心,這是足下知道的,二位大人的舉薦非我所願,只會給我帶來災禍。恐怕我將死在洛陽,今日與你永別。」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王彌也是眼淚嘩啦啦的,兩人長噓短嘆,都喝高了。喝高了的劉淵「縱酒長嘯,聲調亮然,坐者為之流涕」。當時晉武帝的弟弟齊王司馬攸就在附近,看到這邊熱鬧就派人過來查看,把劉淵的滿腹怨言都聽了去。


齊王回到宮裡,對晉武帝說:「陛下不除劉元海,臣恐并州不得長久安寧。」


晉武帝並沒有因此殺劉淵,他是個缺乏遠見的平庸皇帝,也是個寬厚長者。身旁王渾說了幾句「要以德服人、不宜無根無據殺掉質子」的話,晉武帝點點頭,說,王渾說得對。


就如漢人政府對劉淵既欣賞又提防的態度一樣,劉淵對於漢人政府、對於華夏文明,也懷有無法簡單言表的複雜感情,這種情緒也許如同我們回想初戀,甜蜜與苦澀並存,還有一絲眷戀。


即如初戀往往會影響我們的擇偶標準,在劉淵返回偏僻荒涼的故鄉,得悉內戰已起,洛陽繁華不再之後,「再建一個盛世」的念頭,可能曾在劉淵的腦子裡閃現過。


這個盛世,自然不會是匈奴社會的盛世,而是晉武帝「太康盛世」的那種盛世。


但是,即使這種願望真的存在,也只會是劉淵一個人的願望,大多數匈奴在漢人的盛世里已經受夠了。即如一切社會變革都會有某些群體淪為犧牲品,這些對本部落大人惟命是從、追隨內附到并州的匈奴們,境遇非常悲慘。


長期居住在并州,清楚匈奴苦難的劉宣用八個字總結族人境況,「晉為無道,奴隸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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