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朗·奧茲:我不是女性詩人,詩人就是詩人
2012年,70歲的莎朗·奧茲憑藉詩集《雄鹿之躍》獲得了當年的T.S.艾略特獎,次年又獲得普利策詩歌獎,這使得她一時風頭無兩。然而,在那之前,儘管每部詩集都叫好叫座,但卻總是入不了嚴肅批評家的法眼。
首屆上海國際詩歌節作為今年上海書展的重要部分,邀請到很多國內外的重要詩人,但在這些詩人中,莎朗·奧茲卻是最為耀眼的。儘管已經是74歲的老奶奶,但奧茲仍然優雅、迷人,充滿活力。
2016年8月18日,上海群眾藝術館,詩人莎朗·奧茲在現場進行詩歌朗誦。 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韋毅 圖
在詩歌節期間,經過連場的活動,儘管已經相當疲乏,但在8月23日晚上,奧茲仍然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就像她的詩歌一樣,專訪中,奧茲的敘述低緩、婉轉,但卻總能在雲淡風輕中讓人感受驚人的力量。
1942年11月19日,莎朗·奧茲出生在舊金山一個加爾文主義的清教徒家庭。奧茲的父親是一個嚴格的教徒,但同時也是個酒鬼,酗酒後常常辱罵孩子。在奧茲的作品裡,她經常提到的一個場景是父親把她系在一隻椅子上。對於這些,母親因為無力或者恐懼,並不能給予孩子們什麼幫助。
嚴格的宗教壞境使得奧茲的童年充滿了限制和約束:她不能看電影,家裡也沒有電視。她也沒辦法獲得什麼像樣的文學讀物,除了教堂的唱詩文本,就是像《獎賞》那樣宣揚兒童為宗教殉道的作品。
這種環境,並沒有讓奧茲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反而成為了一個「異端」和「泛神論主義者」,甚至用她自己的話說,「在15歲時,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個無神論者」,但直到60歲以後,她才能夠確信並沒有什麼人籠罩在她的頭上。這樣也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麼會寫出《撒旦說》《教皇的陰莖》這種「離經叛道」的詩歌了。
莎朗·奧茲比較正式地接觸詩歌作品,大約是在小學6年級——她從壓抑的家庭中掙脫,來到東部麻省的一所女子學校。在那裡,奧茲閱讀到了大量詩歌作品,其中最喜歡的是莎士比亞、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埃德娜·文森特·默蕾等人的詩作,但是只有艾倫·金斯堡的《嚎叫》被她放在包裡帶入了中學。
在過去評論家總是能注意到奧茲繼承了惠特曼的詩歌傳統,但卻很少提及她在金斯堡身上獲得的慰藉。實際上,《嚎叫》的意義不僅僅指向了奧茲令人窒息的家庭,同時還指向了她所處的時代——雖然逃離了家庭,但青少年期的奧茲恰好又正趕上了美國「壓制女性的時代」。根據奧茲譯者遠洋的分析,20世紀60年代,歐美的婦女解放運動如暴風驟雨般撞進了奧茲的青春期。這不難與她後來的詩歌中的「大膽」、「出位」建立聯繫。
《撒旦說》
奧茲自覺進行詩歌創作,或者說詩人意識覺醒,則是在她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在進行「愛默生的韻律學」研究時,發現了詩歌寫作的秘密,由此開啟了成為詩人的道路。八、九年後,她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詩集《撒旦說》(1980),隨即就獲得首屆舊金山詩歌中心獎。此後,她的每本詩集幾乎都能獲得不俗的成績。第二部詩集《生者和死者》,同時榮獲1983 年拉蒙特詩歌選集獎和美國國家書評獎。《父親》入圍艾略特詩歌獎,《未打掃的房間》進入美國國家圖書獎和美國國家書評獎最終入選名單。
而真正使奧茲聲名大噪的是2012年出版的詩集《雄鹿之躍》。這部講述她遭遇丈夫背叛後離婚,以及離婚後自我解放的詩集,先後使她獲得久負盛名的英國T.S.艾略特獎(2012)和普利策詩歌獎(2013)。在這部詩集里,儘管奧茲的經驗是私密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離異,但是其中對於愛情、婚姻、悲傷、束縛以及救贖與解放的探討,卻使得她在詩句中,總能若隱若現地超脫私人經驗,讓個人的情感上升為一種普遍的情緒,從而引起了大量讀者的共鳴。
雖然詩集銷量不錯,讀者熱捧,然而奧茲詩歌中大量出現的身體與性愛,以及她濃重的敘事風格,使得批評家指責其「自戀」和「膚淺」。奧茲對此則安之若素,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我想創造的藝術是大眾都能欣賞的藝術,我不希望我寫的東西太晦澀。」
但她也表示,在這個時代,很多美國人其實對詩人和詩歌也不怎麼感興趣。「當他們看到一首詩時,往往會問『那也是叫詩?』」奧茲說,他們還是會以讀得懂與不懂作為判斷詩歌好壞的標準。
「但如果你在醫院裡服務,你有可能會見到不能說話甚至不能行動的病人,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寫屬於自己的詩歌。在這時候,你就會明白詩歌一定是有它的價值和意義的。它為人們的生活不停帶來挑戰和激勵,這才是我真正重視的東西。」
2016年8月18日,上海群眾藝術館,詩人莎朗·奧茲在現場進行詩歌朗誦。
【專訪】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開始進入詩歌創作的?
奧茲:有時候我覺得,早在出生之前,我就進入了詩歌。就像嬰兒在出生之前就能夠聽到聲音聽到韻律,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聽到肺呼吸的聲音。你可以將這個視作開玩笑,但事實上我也部分相信這種說法,即人們早在出生之前就開始欣賞來自身體的音樂。我也從小就喜歡音樂,喜歡寫作,喜歡繪畫。
澎湃新聞:你的第一本詩集叫《撒旦說》,是因為裡面有首同名詩吧,後來編選集的時候,怎麼沒有收錄進去呢?
奧茲:美國有個傳統的兒童遊戲叫做「西蒙說」——很多孩子在一起,其中的一個充當西蒙,發出指令,其他的孩子就要根據指令做出動作。這部詩集的名字就來源於此。之所以選擇使用撒旦這個詞,是因為我出生於一個宗教信仰十分嚴格的家庭,經常聽到有關於天堂和地獄的事情。
這本詩集里有一些詛咒及罵人的話,當時把《撒當說》這首詩放在這本詩集的第一首,因為我覺得用這首詩可以把這個世界顛倒過來。但是很多年以後,我在編選集的時候,會選擇每一本詩集裡面的精華部分,這首詩沒有放進去,原因就是這首詩有一些髒話,會吸引太多的注意力了。我不想讓人把注意力放到這些東西上去。
澎湃新聞:《撒旦說》出版於1980年,那時候你已經38歲了。在通常情況來講,這不算早。
奧茲:很好的問題。在美國,很多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出詩集了。對於我個人來說,我很早就開始寫作了,但是一開始,我寫的東西並不好。於是我不斷地練習、嘗試,最後在38歲的年紀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可能38歲這個年紀看來有些老了,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我覺得這正是一個合適的年紀。
澎湃新聞:所以你想在做好準備,寫作更成熟之後,再公開出版自己的作品,是么?
奧茲:是的,這麼說沒錯。看上去有些理想主義吧?當然從現實的角度來說,我當時的作品也不足以被出版商所青睞。
澎湃新聞:厚積薄發。
奧茲:哈哈,謝謝。但事實上,我自己的感受是,當我的作品最初被發表的時候,很多人都表示他們並不喜歡。那時候,我把我的作品寄給雜誌,雜誌編輯通常就直接原封不動地寄還給我,有時候甚至還加上一些粗魯的責罵。面對這些,我身體里堅強的一部分就不斷告訴自己:他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去閱讀你的作品,他們只是固執地認為你作為一個女人應該識大體、懂禮貌。
澎湃新聞:結果一出版就得了獎,這對你繼續寫作來說會是一種鼓舞吧。
奧茲:當然,當然。但在得獎之後,我依然能夠收到對於我的作品的指責。所以一方面,第一本書就能獲獎無疑是一種意料之外的驚喜,相當程度上激勵了我;但另一方面,社會上還是有很多聲音在對我說:你做的事情是不對的,你寫的東西是不禮貌的,不是我們想要的。在面對這些指責的時候,我會說:噢,很抱歉,但這就是我呀。
澎湃新聞:嗯,所以就像你之前說的,在寫作中,你從不會因他人的評價而感到尷尬或者不自在。
奧茲:是的。我想創造的藝術是大眾都能欣賞的藝術,因此我不希望我寫的東西太晦澀、太個人、太私密。我對寫作的興趣勝過了我對粗魯指責的恐懼。
澎湃新聞:所以就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你的每一本詩集幾乎都能獲獎,讀者也很喜歡,但是批評家們卻持續地對你做出負面的評價。
奧茲:我覺得人們想要的東西是不同的。有些人希望能夠讀到一些他們讀得懂的、有關日常生活的一些詩,那麼就我個人而言,我寫的詩就是有關一個普通女人的生活。然而另一些人呢,希望讀一些聰明的詩、精緻的詩、深奧的詩,(如果因此不喜歡我的作品)我覺得可以接受。
澎湃新聞:我們對於美國社會、美國文化的一個印象是,人們對於平權看得很重。但是從你的經歷中,似乎能夠明顯地看到,一些人對你女性的身份大做文章?
奧茲:是有這種可能。有些批評家本身就是女性,只是她們可能與我的想法不同。另外,在我的詩中我也用了很多詛咒的辭彙,不好的辭彙,這也是一個(招致批評的)問題。因為這些詛咒可能和宗教扯上了些關係,於是有些人就覺得受到了侮辱。另一方面,從傳統上講,女性是更不被允許以這種方式進行藝術創作的。
澎湃新聞:在中國,「女詩人」這個群體的境遇很特殊,有時候,她們一方面被標籤化、污名化,一方面「女詩人」的標籤又可能為她們贏得關注——儘管背後的邏輯仍然是不夠重視她們的文本。
奧茲:儘管美國和中國有很多不同之處,在這個問題上卻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就我自己來說,我堅信如果我是一個男人的話,我會受到更多的重視和尊重。但我不會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女性詩人,詩人就是詩人。
澎湃新聞:我發現你的詩歌中儘管非常多地描寫性愛、身體,但似乎並不像中國一些下半身寫作那樣,以此為工具吸引讀者眼球,你是如何讓讀者不過多被性愛、身體的描寫吸引注意,而深入到其背後的意蘊去的?
奧茲:有意思的問題。每當我開始寫一首詩的初稿的時候,我都會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除非我真正喜歡這首詩,並不斷地花力氣去改進它並把它寄給雜誌,否則沒有人會讀到這首詩。因此,在寫作的時候,我感到充分的自由。我還是喜歡用圓珠筆在本子上手寫的方式創作,這樣的好處就是,不可能有人能黑進我的筆記本,可以說,我享有了一種絕對的私密空間。
在這個空間里我可以嘗試任何我想嘗試的東西,不用告訴任何人。同時,我對「人」這個寫作對象有著非常濃厚的興趣,我希望在創作中保證精確,所以我會寫那些(性愛和身體),因為這就是我喜歡的、我的風格。
澎湃新聞:中國人對詩人有兩種想像。一種是理想化的詩人形象,高高在上,接近於神;另一種就和「瘋子」「窮困潦倒」,甚至「神經病」相關。我想知道在美國文化中詩人是以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出現的?
奧茲:很多美國人對詩歌、詩人其實不感興趣,他們對詩人的印象其實和你說的後一種差不多。而當他們聽到一首詩的時候,會覺得很有意思,覺得「那也算是詩嗎?為什麼我不懂?」或者「這就是詩啊,我也能寫」。
但是如果你在醫院裡服務,你有可能會見到不能說話甚至不能行動的病人,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寫屬於自己的詩。當你見到過這樣的場面之後,會感受到一種真正的一種鼓舞。我想說的是,詩歌一定是有它的價值和意義的。它為人們的生活不停帶來挑戰和激勵,這才是我真正重視的東西。相對而言,我以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出現在他人心中,就不那麼重要了。(文/徐蕭 西爾)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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