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費，學費，曾有多少人為你傷心流淚

學費，學費，曾有多少人為你傷心流淚

文 袁冰潔

1984年那個9月，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我和鄰居家幾個孩子，披著發黃的塑料布，一起去山下的村小報到。那一年，我的學費是4.5元，放在現在，這點錢在我這個小城都已買不來一份涼皮。我不知道當時對於父親來說，4.5元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途徑，又是在什麼時候為我攢夠這4.5元的。總之，在村小就讀的那四年，學費好像沒什麼變化，每年開學時，父親總能順利將學費交到我手裡，我再拿去交給老師。

1989年，在村小上完四年級後，我和小夥伴們，不得不翻越幾十里山路到鎮上去上學。此時我已經有著較為深刻的記憶，四十多元的學費，是父親、我和弟弟挖了一個暑假的藥材湊來的，雖然有些緊張，但並不是特別困難。父親請木匠為了做了一個木箱，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床棉被，開學那天，父親挑著糧食、柴火、棉被、木箱等，帶著我向鎮里的小學進發。

印象中我從未走過那麼遠的山路，我們天剛亮就出發，露水打濕了褲腿，我們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父親挑著擔子，我則背著一袋乾糧，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但我們的心情都是新奇而興奮的，好像生活自此掀開了新的一頁，又好像走過了這段山路，以後就再沒有崎嶇一樣。

我在學習上還算是個比較爭氣的山裡孩子，雖然到鎮上上學後也經歷過一段不適應時期，但經過努力還是將功課趕了上來，並順利考上了鎮上的重點初中，當年和我一起上小學的同村夥伴，考上重點初中的就我一個。

收到通知書的時候，父親當然是最為心花怒放的一個，我的通知書就好像為他的臉上貼了一塊金子，讓他在鄉親們面前可以高昂著頭。不過，學費問題也隨之而來，這次又漲到了100餘元，我們父子三人挖了一個暑假的藥材，臨開學時父親又將本就不多的小麥賣了200多斤，學費才算勉強湊夠。

我們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但此時，我開始體會到挨餓的滋味，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吃窮老子」的年紀，學校的伙食本來就差，父親還不能按時給我送糧送柴。我在學校飽一頓，飢一頓，有一次，一位歷史老師在課堂上講課，不知為啥講到了營養問題，突然就指著我說：「這位同學一看就吃得不好，頭髮乾枯，面黃肌瘦……」同學們哄堂大笑，我則羞得無地自容。

初二的時候，弟弟也讀完小學四年級，要到鄉里的小學念書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個炎熱的中午，我和他挑著糧食、柴火去他的學校報到，隨身攜帶的學費，是他暑假挖藥材換來的。我和弟弟早已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那天由於天氣太熱，我們一路走走停停，說了很多話，話語里多是互相鼓勵，我們都相信上學可以改變命運。

不過，弟弟僅上了半年就輟學了，他在寒假回家的時候，父親拿不出兩個人的學費，弟弟主動提出退學，自私的我甚至沒敢讓一讓，弟弟就這樣因為學費永遠失去了求學的機會。至今，我和弟弟都沒有談起過他輟學的事情，在我這裡是一種羞愧，不知道在他那裡，是否是一種心痛。他現在在老家的城市，起早貪黑地賣包子，而在遙遠的另一座小城，弟弟的包子店，常常會毫無徵兆地走入我的夢裡。

1994年，我初中畢業了，父親最希望的是我上個師範當個老師，或者是讀個醫校做個醫生，這也曾經是我的願望。但偏偏那時候中專名額太少，師範和醫校都沒我的份兒。舅舅通過努力，為我爭取到一個農校的指標，要先交300多元的費用，並且兩天內要拿出來。時間緊急，我和父親分頭在親戚之間走動，白天黑夜都沒停，但一分錢都沒有借到，最終無奈地放棄了這個機會。

我記得那個夏夜，在獨自去姑姑家借錢的路上，途徑一段偏僻的山路，墳墓特別多，傳說是鬧鬼的地方。銀色的月光寂靜地灑在山野上，不時有貓頭鷹「哼呼哼呼」的叫聲，偶爾又傳來一陣不知名鳥兒吃吃笑著的聲音，我毛骨悚然，背心發涼，曾一度想返回去，但為了上學，我還是走過了這段山路。現在想起當時的感受，依然禁不住打寒顫。

那個夏天，因為學費，我一度失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我的中考分數，被一位有關係、有錢的同學拿去上了中專，我沒有向他要一分錢。那個夏天，因為不能上學，我心情極度低落，天天待在家中不願出門。年僅14歲的弟弟，借了一桿小秤，用他挖藥材的十多元錢，挨家挨戶地收了一籃雞蛋，裝好後讓我拿去找初中班主任，希望在那裡復讀。

弟弟陪著我，走幾十里山路，找到了初中班主任的家，說明來意，班主任答應我去初三複讀。復讀費是200多元錢，眼看開學十多天了，我家還湊不到錢。沒辦法，父親請人將家裡唯一的一頭公豬抬到鎮上賣了，我才得以進入學校。

1995年，我以優異成績考入縣一中，學費為395元。我們挖了一個夏天的藥材，才準備了200多元錢。初中一位同學將我的困難告訴他父親，他父親借給我200元，我才算是湊夠了學費。到學校後，想不到還要交住宿費，各項費用一交，我只剩下50多元錢了。弟弟又在家中幫我張羅，他甚至跟著別人到外面打工，那年冬天他給我送生活費，順便送來了一條褲子和一件上衣，但我分明看到，他自己穿得卻非常單薄，雙眼通紅，是在工地上被冬天的風吹的。

我在磕磕絆絆中讀完了高中，期間無論是父親還是弟弟，無論是老師，還是高中、初中同學，都在經濟上給了我很大幫助。好不容易熬到1998年高考，但由於壓力太大，我在高考中名落孫山了。我和另一位高中同學李文科商量好了復讀，但到了開學前一天我依然一分錢沒有。無奈之下，我決定到城市打工，不再上學。

即便這樣，我還是到學校里找李文科，想告訴他一聲，免得他牽掛。向小姑借了10元錢後，我來到高中，李文科正等著我來後一起去學校報到。聽說我沒有錢不打算再上學時，他主動提出將下半年的500元生活費借給我當生活費，至於學費的問題，他和我一起找高中老師，看能否欠在那裡。

就這樣，我又一次避免了輟學，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欠著李文科300元錢。目前已在南陽市檢察院上班的他，2015年帶著老婆孩子到我所在的小城旅遊，雖然多年未見，說起當年的故事，兩個人的心，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

回顧高中復讀那一年，有太多的苦難，太多的感慨，但也有太多的關心，太多的寬容。1999那陣，教育界流行「教育也是市場經濟」的說法，但我的母校鄖縣一中，不僅沒有強迫我交納學費，而且上到校長，中到高三年級主任、班主任，下到每位老師，都全力以赴在學習和生活上幫助我。那一年，學費一直都是壓在我心頭的重石，並且從未從搬走過，但有了學校和老師們的寬容，石頭最終沒有將我砸趴下。

1999年，經歷了又一次的高考過後，我順利被河南大學錄取。但從接到入學通知書那天起，學費的苦惱就始終伴隨著將要上大學的喜悅，這種苦惱，甚至一度讓我絕望。我記得，那年8月下旬那幾天，老家的夏天特別炎熱，炎炎烈日下，從小鎮到村莊幾十里的山路，我常常在兩頭來回奔波，所有能張口借錢的人幾乎都張口了，甚至還去鎮政府求助過。但除了一位女同學借給我500元，一位本家借給我500元錢，以及一位鎮政府工作人員和一位初中老師分別給我100元錢外，我一無所獲。

眼看開學了，我身上只有1100多元錢。看著兩千多元的學費，以及住宿費、生活費，我著急得徹夜難眠。不少人勸我就此放棄，說憑我的家庭條件，不可能讀完大學，即便讀完，也不可能找到工作，將來也不可能還得起那麼多欠賬。但我執意想到大學看看，如果大學不接納我，我再輟學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幸運的是，河南大學不僅接納了我，而且在這裡享受到了很多的關愛。

在大學四年，我遇到的最大的困難就是錢，我記得又一次，我甚至連吃晚飯的錢都沒有了，是一位湖北老鄉借給我50元幫我度過難關。還有一次，我都要打包回家，宿舍同學們將我勸了下來，幾天後，我竟然收到了高中恩師王甲鼎老師寄來的200元錢，從而得以繼續在學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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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忘的是大二開學時，我不僅學費和生活費沒有，而且還欠著同學們幾百塊錢。想想即便去了學校也不可能生活，我選擇了放棄。就在我買車票準備回老家村莊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五姑，她得知情況後，問我需要多少錢，我狠了狠心說1000元。五姑讓我等一會兒，過了一會，她拿來了1000元現金給我。她說的話更讓我難忘：「很多人都怕你將來還不起錢，但我不相信你一輩子連這點錢都掙不到。」

五姑那句話差點讓我當場流下淚水，不光是因為她借我了1000元錢，更因為她在我困難時刻對我的信任。五姑讀書不算多，但就憑她這句話，我認定她就是個大氣和善良的人。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我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單位預支了一萬多元現金，到大學裡將所欠的四年學費還上。

當我去還錢的時候，河南大學一位為我辦理還款手續的老師說：「你太讓我們感動了，如果每位同學都像你，學校的助學貸款就不用擔心了。」實際上，我這樣做，除了感恩於河大之外，更多地是想表明，並不是每一位身處困境的人都不值得幫助。河南大學允許我欠了4年學費，對我已恩重如山，我必須用誠信來回報她。

2014年夏天，我專程回湖北老家，為一位正在為學費發愁的貧困生，送上我的一點點心意，並帶著他在城裡買了雙皮鞋，他說他是第一次穿皮鞋。不知道為什麼，每年看到全國各地的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考上大學卻為學費發愁的貧困生的事情，我的心情就特別沉重，總是會情不自禁的想起當年的自己。

現在他們經歷的煎熬，正是我當年所經歷過的，我不明白，為什麼距我當年上大學已過了將近20年，交不起大學學費的人好像絲毫沒有減少呢？是學費漲得太快，還是貧困群體正在逐步拉大？這些可能不是我考慮的東西，但我真切地希望，我當年為了學費身心備受煎熬、日夜發愁年少即白頭的經歷，真的不要發生在那麼多後來人的身上。

十幾歲的少年，因為學費的事情，過早知道錢的重要，過早知道生活的艱辛，過早體驗人世冷暖，真的是一件好事嗎？那種因為交不起學費而對身心的摧殘，以及因交不起學費引起的自卑、敏感，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又有幾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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