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安東尼：隱修是為了更深入地與黑暗勢力征戰

本文轉自公眾號黑匣子

公元3世紀，在埃及，熾熱的大地上，一位修士渡過尼羅河，孤身一人進入了沙漠，在一座被稱作庇斯比爾（Mt. Pispir）的山上，他找到了一座被荒棄的城堡，驅趕那裡被淪為沙漠蛇蠍毒蟲的巢穴，將自己鎖在城堡當中，開始了數幾十年的隱修生活。然而這一切，僅僅只是開始。他死後，被稱為「偉大的聖安東尼」（St. Anthony the Great）而成為基督教隱修士的沙漠教父。

時間來到15世紀，一位德國畫家、雕刻師馬丁·松高爾（Martin Schongauer）創作出了一幅銅版畫，名字叫做《聖安東尼的誘惑》（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而後在7年之後，由另一位未知畫家以此為基礎，創作出了另一幅木板蛋彩油畫《聖安東尼的折磨》（The Torment of St. Anthony），所謂蛋彩油畫，是指將顏料溶於蛋清之中，再進行繪畫的作品，而這位未知畫家，被猜測為義大利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Martin Schongauer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1480

The Torment of St. Anthony 1487-1488

圖中人物，即是聖安東尼，他被一群如野獸般的飛翔的魔鬼抓住，升到空中，施之以痛苦和折磨，按當時的稱謂，它們則被叫做「曠野中的惡魔」。

在西方，隱修士的概念與東方的隱士有所不同，他們不僅僅是獨居於人煙罕至的大山與荒野之中。在當時基督教的理念來說，曠野是一個充滿邪惡勢力聚集的地方，隱修士退入曠野，是要發起屬靈的征戰，在獨處時，惡魔將會現身，它們是人心中黑暗的七大原宗罪，對隱修士發起攻擊和誘惑，使之爭奪屬上帝的靈魂，而唯之對抗的，只有堅定的信仰意志和保守住屬上帝的靈魂的聖潔，它顯示了一種在被罪惡所包圍的世界中應如何達成自身的精神純凈，而這，就是西方靈修的最早雛形。

從15到16世紀，整個關於聖安東尼主題的繪畫作品出現了一個井噴期，在尼德蘭時代（前荷蘭時代），著名的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就曾創作過這一巨幅的主題。

Hieronymus Bosch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1505-1506

而在博斯大量的追隨者之中，就出現過同一主題的同名作品，可見聖安東尼這一形象在當時的流行程度。這種流行程度並不是偶然的，它是對當時世界的一種呼應，如果我們按照追溯歷史的眼光來看的話，16世紀初，整個歐洲燃燒著熊熊烈火，戰爭不斷，而在基督教內部，則出現了教廷的腐敗頂峰和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這無疑使針對清教徒的宗教審判所的殘酷屠殺達到頂點。

一個惡貫滿盈的世界，按照當時的預言者的眼光來說：「世界末日正在臨近。」於是，對抗魔鬼的聖安東尼，作為符號，則大量出現在繪畫作品當中了。

the follower ofBosch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那麼在聖安東尼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那我們必須得回到近1700年前的時代，據聖安東尼的追隨者亞他那修（公元298 - 373）曾為埃及亞歷山大城的主教，後因反對亞流派而被驅逐（亞流派認為基督為上帝所造的非人非神的半神）。在追隨沙漠隱修士聖安東尼的日子，開始了漫長的追求更深的屬靈的生命，並為真理而戰。在聖安東尼死後，亞他那修循眾要求，寫成《安東尼傳》，以記錄聖安東尼隱修時期的故事和見聞。

聖安東尼年輕時，在父母去世之後，常獨身一人在教堂默想，一次，聽聞傳道，邃感上主的召喚，便變賣掉所有財產，將妹妹託付給受尊敬又可靠的貞女養育，獨自一人踏上了隱修之路。

Hieronymus Bosch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局部

在這部傳記中，記載了聖安東尼與魔鬼抗爭的故事。在不同與無盡的夜晚，魔鬼假扮女人，表演各種不同的姿勢，引誘聖安東尼，甚至化作黑人小孩，說：

「我曾欺騙和征服許多人，現在我要嘗試攻擊你和你的努力。我是淫慾之友，我將慾念埋伏在人的思想中，隨時準備突襲尚且年輕的人。我是使那些先知因他們的淫心所迷失，而被那些墮落者所訓斥的淫慾之靈。」

但惡魔的引誘尚不能奏效，於是就變本加厲玩出各種花招來，在黑幕降臨之時，它們製造大量噪音，以致地面如地震般搖晃。那些鬼魔好像穿透四面的牆壁，它們變化成各樣的野獸和爬蟲，如《安東尼傳》所記載：

剎那間，房子充滿各樣的怪物：有獅子，有花豹，有公牛，有蟲，有毒蛇，有蠍子，有豺狼，每樣怪物都採用自己的動作：獅子怒吼，正向他撲上來，公 牛想衝過來，毒蛇向他爬過去但是不能接近他，豺狼直接撲向他。它們同時發出各樣顯得非常疼痛的聲音。

但是安東尼心裡擁有不會搖動和警醒的靈魂。雖然身體的 痛苦令他發出呻吟聲，但他仍然能夠控制自己的思想，他嘲笑鬼魔，說：「如果你們有能力，你們只要一個來對付我就足夠了；但因為上帝破壞了你們的能力，你們就企圖借著各樣的暴行來恐嚇我，這正是你們的軟弱。」

Isenheim Altarpiece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1512 - 1516

以上畫作出自德國伊森海姆祭壇屏風（Isenheim Altarpiece）的其中一部分。畫中白鬍子修士便是聖安東尼，惡魔化身為各種野獸和怪物，將聖安東尼打倒並折磨，踩在地上，用棍子打，用爪子撕扯，撕咬。這幅畫直觀並震撼地表現了魔鬼對隱修士的征戰和討伐。

事實上，這幅作品的寓意因伊森海姆修道院特殊的歷史角色而變得更加複雜。伊森海姆除了擔當天主教的基本運行結構外，還並是一家以治療瘟疫和皮膚病的教區醫院，於是，在這幅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圖中左下角有一暗示了麥角中毒所引起的腫脹與皮膚潰爛的疾病特徵。在基督教時代，被瘟疫和皮膚病所折磨通常被認為是惡魔與試煉的結果，那麼，在聖安東尼所遭處的引誘中，疾病之魔便出現在魔鬼大軍中了（整部伊森海姆祭壇屏風由三層屏風所組成，有機會黑匣子單獨開帖介紹）。

聖安東尼與魔鬼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在民間中流傳甚廣，據傳記中記載：

人們在城堡外聽見城堡內部發出嘈雜而吵鬧的聲音，如野獸哀嚎，又聽見有聲音傳出，要奪回屬於他們的地盤。人們以為有人與安東尼打架，於是架起梯子，想進入古堡，但當人們從牆孔里往裡觀看時，卻不見一人，他們便知道，敵人就是魔鬼。

Isenheim Altarpiece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局部

宗教故事總是具有了宗教性，這種宗教性使其成為整個版圖中的一塊拼圖，它指示了其神秘性與警示性成為了它的自指證，並引領著靈魂在虛妄的神性中上升，雖然它是空中梯子上的路。於是，在這裡，對抗墮落便成了靈性的純凈與掙脫。這種惡根植在靈性的盤根錯節之處，那些節瘤，所形成的怪胎和惡魔，並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內部。

那些瘤的名字，在基督教中，它們被稱作：吝嗇、憤怒、嫉妒、貪食、奢侈、驕傲與懶惰。它們在肉上發芽並滋生，在屬靈的軀幹上孕育出血淋淋的子宮，猶如十字架的兩臂在身後投下的好似羊角的影子向前移動。

隱修士為何會在曠野被瘤所襲擊？據古代隱修教條中記載：

「隱退是更深入地與黑暗勢力征戰。」

於是，我們看到，與世隔絕的隱修實際上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抗那些使人所墮落的惡魔。當人處於貧乏、孤寂的境地，本就是對那些美味而墮落的誘惑的抗爭，而那些與本性糾纏交錯的各種「道德之惡」便如惡魔般變得變本加厲。而隱修士的靈修，則本質上是與慾望和罪惡的抵抗，以達到靈性的提升。

Bruegel Pieter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1550

在彼得·勃魯蓋爾（Bruegel Pieter）的這幅同名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聖安東尼居住在曠野處的破敗小木屋，而在左上角，則可以看到魔鬼大軍正從空中遠征而來，緩緩下降。作品中描繪了早期隱修士的生活，如法國作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在其作品《聖安東尼的誘惑》（La Tentación de San Antonio）中所言：

在德巴依德是古埃及南方的一個地區，其地幽靜，早期的基督教中有一派苦行主義者曾在此隱修的一座大山的高處，有一塊周遭有巨石環繞的土坪。

隱修士的小屋位於土坪最靠裡邊的地方。小屋是用泥土和蘆葦搭建的，平屋頂，沒有屋門。屋內有一個水罐和一塊黑麵包；在屋子中央的一塊木墩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地上到處散亂地放著編織用的棕絲和席草之類的東西；有兩三塊蘆席，一個筐子，一把刀。

Jan Bruegel the Elder -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

彼得·勃魯蓋爾的次子老揚·勃魯蓋爾（Jan Bruegel the Elder）也創作了一幅同名作品《聖安東尼的誘惑》，法國文豪福樓拜在1845年的熱那亞之行中正是見到這幅作品深受震撼，促使其在長達30年的時間中創作出了同名著作《聖安東尼的誘惑》，可見此題材在文藝界的巨大影響力。

在這部文學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符號象徵的聖安東尼，已成為了一種極具元素性的器皿，福樓拜在他的史料查證和想像中，借聖安東尼創作出了這部驚天著作。它已顯然成為了思想與學識的漩渦，惡魔借各種形象，向安東尼施以了除七宗罪之外的坍塌並崩潰上帝信仰的精神襲擊。這些最強大的魔鬼是：異教神、古代哲學、神話信仰、佛陀、科學以及等等。

Hieronymus Bosch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局部

在慾望中，魔鬼化身為《聖經舊約》中攜帶大量香料、黃金及寶石去窺見並考驗所羅門王的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 ）：

示巴女王從象肩滑到地毯上，她向安東尼走過去。

她身穿紅緞錦袍，袍上很均勻地有一道道用珍珠、煤玉和藍寶石綴的條紋；袍子上面罩一件緊身坎肩，坎肩上有分別代表黃道十二宮的鮮艷的顏色。她的兩隻鞋底很厚：一隻是黑的，上面有許多銀星和一彎新月，另一隻是白的，上面有許多金點，中間有一輪紅日。

她綴有碧玉和鳥羽的袍袖很寬大，讓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圓圓的小胳臂；她手腕上戴著烏木手鐲，手上戴有戒指；她十指纖纖，指甲又尖，因此，使指尖看起來像針似的。

她的下巴下邊有一條金鏈，順著兩腮呈螺旋狀往上盤在她撲有藍色香粉的頭髮上，然後又經過兩肩會合在她胸前的一個鑽石蠍子上，蠍子的舌頭下垂在她的兩個乳房中間。她每隻耳朵上都有一個大金黃色珍珠。

她一邊走一邊搖動著手中那把周邊有硃紅色小鈴鐺的象牙柄綠陽傘，有十二個捲髮小黑孩子捧著她袍子的長後擺，擺尖由一隻猴子拿著，時不時地往上高高舉起。

Edward Slocombe - Queen of Sheba 1907

示巴女王誘惑著聖安東尼做她的丈夫，要帶他去蘊藏了無數財寶與奇珍異獸和滿地僕人的宮殿，她還說：

只要你把一根指頭放在我的肩上，你就會感到你的血管中好像有火在燃燒。你只要佔有我身上那個小小的要塞，你就會感到比征服一個帝國還快樂。把你的嘴唇伸過來！你將感到我的親吻好似水果那樣甜蜜，沁入你的心脾！真的！你一聞到我的頭髮的香味，你就會心蕩神迷；你一吮呷我的乳房和接觸我的身軀，你就會神魂顛倒；你一看我的眼珠，你就會投入我的懷抱，迷迷糊糊。

在最惡毒的夜晚，除開這名幻化作示巴女王的魔鬼以外，眾多惡魔輪番上陣，在力量最為強大的名為「科學」的惡魔面前，它張開巨翅，在黑夜之中將聖安東尼帶到天上飛翔，讓他見識其太陽、星辰與月亮，及其星球的運動和碰撞。在一片惶恐之中，聖安東尼與魔鬼的每一句對答都使其星辰穹宇旋轉：

魔鬼抓住他，把他拿在手上直盯盯地瞧，張著大嘴想把他吞下去：「告訴你，你該崇拜的，是我！你該詛咒的，是你稱之為「上帝」的那個有名無實的人！」

Hieronymus Bosch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局部

那麼，魔鬼究竟是什麼？它們是擾亂你思想與心智的惡魔。它破壞著你固有的一切道德准律和世界觀法則，它動搖你的精神信念與行為支柱，它使你手足倒立，頭朝下而腳亂舞。

整個世界猶如無數的惡魔在行走，在一些地方，它們被稱作魔鬼，而在另一些地方，它們的名字叫做天使。

在近代，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在1946年創作出了超現實主義版的《聖安東尼的誘惑》。在這幅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處在左下角的聖安東尼高舉十字架，正在抵抗著世界從雲層中向他馱來的誘惑。聳入雲層的烈馬和大象，向沙漠教父安東尼行進而來，欲踩踏並崩潰他所有的抵抗。那麼，人在這個世界面前將是如何地弱小，但並這世界本身也是如何地脆弱至極。

Salvador Dali - The Temptation of St.Anthony 1946

枯瘦的靈魂要怎樣抵禦這世間的種種誘惑和混沌？福樓拜在他的著作最後中，讓掌管謎題的斯芬克斯（Sphinx）登場。聖安東尼這一古老的符號從古代穿越到現在，它是寓言，也是謎，使這世間變作斯芬克斯的掌權領地。

魔鬼意味著受試，意味著精神的逃逸線，它既使我們恐懼，又使我們新生，它既可使我們步入聖地，也可使我們墜入深淵。難道，僅僅只能依靠著純粹的本虛無的意志，才能獲得在被重重魔鬼圍攻中些許的本是空幻的安寧和慰籍？如福樓拜最後所說：

天終於亮了；像聖墓的帷幔在捲動似的，一道道金色的彩雲像巨大的旋渦那樣捲動起來，讓天空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在天空的正中央，耶穌基督容光煥發的面孔出現在圓盤似的太陽里。

安東尼在胸前畫十字，開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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