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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文學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里

『閱讀需要主張』


歷史,如同一塊厚重的黑天鵝絨帷幔,可以掩蓋任何聲音和細節。當我們回望,或許可以於白茫茫的歷史迷霧中,打撈屬於個體的靈魂撞擊的細節,那些悲欣交集的時刻,再寬廣的歷史幕布也無法掩蓋。


小說界「潛伏者」金宇澄,寫完紅得發紫的小說《繁花》,已經無法繼續潛伏。此時此刻,他轉身扎進非虛構的視界,講起了父親母親的故事。2016年末,他切換三種敘事角度,用上特別的傳記方法,寫下《回望》。於大量的書信、日記和照片的材料堆砌中,金宇澄走進了時光深處,遠看父母輩如何應對他們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複雜的境遇和歷史宿命,從青春直到晚年,從前神采飛揚,遭遇困厄,直至平靜。

金宇澄


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黎里,《上海文學》執行主編。


回望往事,對金宇澄來說,是為脆弱的記憶留存樣本。2013年,父親去世。《回望》關乎父親和母親的記憶,因他們勇敢投身於歷史激流中,他們的記憶也就成為歷史本身。江南古鎮,百年老宅,革命父母,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發展的縮影在口述歷史和旁白中定格。父親的江南舊族在上個世紀初的新舊社會轉型中敗落,母親的城市新興家族在20世紀30年代城市工商業發展中繁榮,但這一切終究抵不過那革命的浪潮,兩人被歷史大浪簇擁著,加入革命陣營。


做了30年雜誌編輯,性格又是「不響」,這三年來,金宇澄卻因寫《繁花》而名震小說界。他曾在《繁花》里循著舊式話本車轍,重溫一首「鴛鴦蝴蝶夢」,調子卻仍是「花無百日紅」的平靜之哀。人對世界的觀感,想必和他的經歷相互映照。出生江南舊族,浮沉人世,老父因潘楊案受牽連,金宇澄上山下鄉,從東北極寒地兜轉至上海弄堂,盛極過,也衰極過,繁花易敗,金宇澄對人生的悲涼感,竟有和曹雪芹相似之意。

《繁花》旖旎之後,金宇澄覺出文學的無力,「最好的東西都是爛在肚子里的」,於是《回望》里,他只想用材料本身說話,把「心理層面的幽冥」捨棄乾淨,記錄一個化名為「維德」的江南古鎮男子的掙扎一生,以及一個叫姚雲的上海姑娘在時代飄搖中如何緊攥生活的繩索。


《回望》建立在書信材料和母親口述的基礎上,對往事的回憶隨時間遠去而和材料本身無法嚴絲合縫地對接,金宇澄保留局部不一致的痕迹,留下強烈的在場感,在他看來,這是一種「尋找」記憶的姿態。真誠的《回望》,和《繁花》是完全不同的寫作世界。這些年現象級的非虛構寫作熱潮,既有梁鴻的梁庄系列,也有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但《回望》的出現,也許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敘述方式。看似父母輩的家族回憶錄,內里卻藏著大歷史褶皺處的小人物悲喜。這悲喜的質感,平靜到寡淡,它甚至要隨風而逝,所以回望是有意義的。


一聲不響地,金宇澄把父母的回望之旅定格在1965年,母親口述:「海風刺骨,寒氣逼人,我們將面臨一場更大的風暴,經歷人生中更為驚心動魄的磨難」,為什麼不再繼續?老金說此後國人有太多共同經驗,萬語千言,時間不過如風。


所幸,現在我們翻開《回望》,看見89歲的母親端坐椅中,神色平靜安詳。風暴過後,我們的父親母親,他們還活著。


《回望》

作者:金宇澄


版本: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 年1 月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柏琳


走進愛神花園時,我對自己說,一定不要再說《繁花》,估計老金已經很膩味了。但沒能免俗,我們的話題依然從《繁花》開始。

——記者自述


上海的冬天,照舊陰雨綿綿。愛神花園的作協大廳里,窗玻璃上水汽氤氳散不開,金宇澄從三樓沿著迴旋樓梯下來,穿一身黑,聽不見腳步聲,像從民國走來一位說書先生,準備開口前,要靜默。大廳外花園裡,愛神丘比特的妻子普緒赫的雕塑一聲不響。


他拿了兩包香煙,準備閑聊一上午。愛以閑談消永晝,寫作的真諦,金宇澄認為就像博爾赫斯說《一千零一夜》那樣,「旨在給人以感動和消遣」,而文學終究要給人以安慰。雖然這安慰,並不能逃過「花無百日紅」的人生宿命。


「假如一旦無力,要到傳統中尋找力量」,這是他總擺在嘴邊的一句話,面對的不僅是以《繁花》為代表的吳方言和話本寫作實驗,更是面對父母輩的人生。2016年,他寫完記錄父輩記憶的《回望》,一切歸於平靜。

《繁花》寫在《回望》之前,35萬字,忍不住念出聲,耳邊果真是一位蘇州口音上海話的說書先生篤篤定定的聲音。第四章,寫四個人去蘇州玩,有一晚無法進旅館,只能在滄浪亭門口坐等天亮。這是金宇澄和朋友的真人真事。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南依古園,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想起彈詞名家「滄浪釣徒」馬如飛。


都說《繁花》寫滬上風情,我看底子是蘇州的。這無解的直覺,看完《回望》後便得到寬解。原來金宇澄說蘇州是他的精神源泉,腦海里的說書先生原型,就是他的蘇州父親。


關於父母輩,關於記憶的細部,金宇澄有踟躕,擔心它們消逝在白茫茫的歷史迷霧中。說完《繁花》里的上海故事,他開始追溯自己的根脈。



金宇澄:文學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里



金宇澄手繪圖:父母在上海居住過的地方


1952年,金宇澄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母親是就讀復旦中文系的上海姑娘,父親出生在吳江古鎮黎里,和柳亞子是遠親,自蘇州讀書時便家道中落,解放前參與潘漢年領導的中共諜報工作,1942年被日本憲兵抓進監獄受盡折磨。1950年他的人生才與母親會合,卻不得美滿。1955年,父親因涉「潘漢年」案被隔離審查。


情報工作出身的父親,常年西裝革履,也曾身無分文。1949年以後成為國家幹部,「文革」初期,他在大紅紙上寫下「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貼在玻璃門上。這扇門卻在半個月後被抄家的紅衛兵多次闖入,搬走書籍、日記和相冊。運動結束後他被通知去上海龍華機場認領被抄圖書。在雜亂巨大的飛機庫內,他遍尋當年銅版紙《浮士德百卅圖》不得。


2013年,父親去世,母親情緒大壞,金宇澄常陪伴她翻看舊相冊,牽起話頭無限。母親曾是上海虹口鳳生里銀樓家的「小囡囡」,讀初中時太平洋戰爭爆發,停課悶在家看《家》《春》《秋》。1945年,她考上私立復旦中文系,認識當時正在《時事新報》當記者的維德(金宇澄父親),覺得維德「英俊端正,只是個子稍矮些」,他們常在平安大戲院附近的吉士咖啡館會面。後來她放棄學業去南京大華東軍事政治大學學習,回滬後成為上海總工會文教部的同志,經組織批准與維德結合,生了三個孩子,老二是金宇澄。


唯一全家合影,攝於1954年


「我常常入神地觀看父母的青年時代,想到屬於自己的青春歲月」,1969年,金宇澄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去黑龍江嫩江農場,七年後從東北兜轉回滬,1988年調入《上海文學》編輯部,至今已近30年。這些過往記憶,被金宇澄寫在《洗牌年代》里,成為《繁花》的底子。


父親留下的書信和日記,與母親整理的剪貼本形成補充對照,匯聚成《回望》這本看似平凡、卻透露豐富歷史真實的非虛構傳記。父親母親的故事,用三種不同的敘事講述,從青春到晚年,情節旁逸斜出,金宇澄習慣被七嘴八舌的聲音和畫面切斷,下筆猶豫,人與史的碰觸,一旦深入細部,只陷於渾茫。


大動蕩之後是大平靜,世相光明剔透。因這《回望》,金宇澄在時光中又見父母,滿頭銀髮,兩頰早有老年斑,對著「地下黨」電視劇的屏幕,在沙發里坐著一聲不響。晚飯前的黃昏,父親開燈,伏在《廿四史》縮字本前。漫長的人生邊沿上,他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


在十四根香煙的繚繞中,從父輩記憶回歸文學漫談,金宇澄很慢熱,逐漸顯現一種鬆弛的天真。一聽我是獅子座,「我們合得來」,他一拍大腿,點了第一根煙。



金宇澄:文學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里



回望父輩


我的性格和骨頭還是沒有因為顛沛而喪盡


新京報:去年《洗牌年代》再版,初版是十年前,當時沒有大反響,《繁花》出來後引爆文壇,《洗牌年代》據說在去年上海書展的簽售會上,讀者排隊繞了好幾圈。看完此書明白,原來《繁花》許多故事素材都鋪陳在《洗牌年代》里了,現在又出了《回望》,擅長講市民故事的上海爺叔,原來出自這樣一個家庭。你怎麼看待這三本書的脈絡?


金宇澄:說《洗牌年代》是寫作素材本也有道理,《洗牌年代》留下很多城市生活的細部,就像《繁花》的準備。《繁花》是偶然所得,它出版後沒幾個月,我父親就過世了。


《回望》是一種整理,父親過世後我整理他的遺物,有一次,我看到了他給友人馬希仁先生的信件,其中幾封寫他1942年在上海時如何被日本人抓走的細節,信里說,1942年7月29日那夜很熱,他吃過晚飯去福熙坊(今延安中路),看見對面外國墳山(今靜安公園)里白森森的大理石墓碑,心裡惆悵,早早回家。深夜一點鐘,日本憲兵沖入家中將其逮捕,之後被反覆刑審。這幾封信畫面感強烈,讓我產生了寫父親的衝動。



金宇澄:文學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里



金宇澄父親(二十八歲《時事新報》記者)與母親(二十歲,復旦中文系大二)在太湖留影,1947年


新京報:你曾談到,如果有一天可以跟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地方共進晚餐,你會選擇和父親重逢,在蘇州「得月樓」吃飯,為什麼這樣選?


金宇澄:他出生在吳江黎里,算是蘇州人,在蘇州讀書。越是年紀大了,越會返回出生原點,經常會回憶起黎里舊俗,除夕「祭祖」、「小輩為長輩磕頭」……幾乎深入他血液的印痕。年紀大了慢慢恢復了鄉音,他不是所謂勞動人民出身,身上一直藏著江南舊文化。簡單說,是很有魅力的老先生。得月樓在那個年代名震蘇滬,我們父子沒能在得月樓吃過飯,是我想像的一個美好場景,我知道他會喜歡的。


新京報:蘇州對你和你父親的影響究竟是怎樣的。


金宇澄:蘇州和吳江黎里,大概是我的情感源泉。有個看過《繁花》的讀者和我說,「金宇澄,你的感情維繫不在上海,在蘇吳這一塊,我發現你只要一寫蘇州,一寫黎里,文筆就放慢了」,我心裡一動。


就說語言吧,我個人覺得沒有標準意義的上海話,日常上海話都有其他口音,蘇北腔,山東腔,寧波腔,而只有蘇州腔的上海話,開口最是高雅,它有古吳文化的千百年積澱,極其「通文」,崑曲也用這個語言。寫《繁花》就是尋找自己的過程,開初雲里霧裡,然後遇見最親切的蘇式吳語,腦海里的說書先生其實是我父親,他90歲後不看書也不看報,只聽評彈。


我翻過他筆記,他寫過這句話:書中沒有真理。我還記得在他中年時,大概1967年某個早晨,我問過他,為什麼他當年不去做上海的碼頭工人,那樣的話,我們家就是真正的工人階級,就不會多次被抄家了……當時他正準備出門趕去某個學校掃廁所,他說,「我讀的書還是少,爸爸的局限性。」


90歲後,他卻說書里沒有真理,像一種自我的顛覆。那時每個禮拜六我去看他,一般是上午十點,他都在看電視里的拳王爭霸賽。一個男人深感無力,需要這樣的尋找吧,或者叫返璞歸真。


新京報:《回望》里,1987年父親在《日瓦戈醫生》封三的白頁上寫:「……反映當時的動蕩,飢餓、破壞、逮捕、投機分子和知識分子的沮喪,都是事實,但作家的任務是什麼呢?知識分子決不是沮喪和黑暗的。」你覺得這些文字是他寫給你的,為什麼這麼想?


金宇澄:那個時期我一直在寫小說,他對我的寫作和編輯工作感到憂慮。《日瓦戈醫生》對中國讀者來說,是特別的一本書,是一個沒有力量的人面對時代和自身的悲慘命運無能為力的主題。他應該是不希望我受到這本書的影響,不按照《日瓦戈醫生》這種思考方式來寫作。


我記得1969年去東北嫩江務農,原勞改農場,當時還有大批勞改犯在我眼前割麥、整隊押上高度戒備卡車的經歷。我當時17歲,大感驚訝,寫信給父親,他在回信里對此一聲不響。等我看他的遺物,看他1942年的獄中通信、1953年調查監獄制度的報告,才知道坐牢的心情,同樣失去過自由,他自己都經歷過了,但無法說給我聽。國門打開很多外國書都進來,他又擔心我受到影響,重走他跌跌撞撞的老路,所以我覺得,他是告誡我,對生活要有信心,不能渲染苦難和黑暗。


金宇澄父親1943——1944年在南市監獄、杭州監獄給友人的信,涉及最多的內容是「饑寒交迫」。


新京報:你父親1947年寫給友人的一封信,「我的性格和骨頭還是沒有因為顛沛而喪盡」,那份火辣氣和強烈的愛憎讓人印象深刻。信里有一段批評沈從文成名後「變得下流而可憐」,父親當時為何有此評論?


金宇澄:寫沈從文那段,當時我一直猶豫是否要刪掉,畢竟沈從文是正面形象,但上世紀40年代沈從文有過這樣的表露。我父親寫他「混在窮人堆里時,文章還有些火藥氣,可後來有了洋房,混在一群沒有背脊骨的教授們中,他竟把描寫女性來消遣筆信,甚至用了他的腦汁大肆描寫女人的生殖器」。是代表了當年的一種立場吧,覺得沈從文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把自己醉在洋房和沙發中,他是不恥的,這是時代的反映,可以留下來。


他內心一直是百折不撓的,我們父子都是射手座,上海話講也就是比較「戇」。材料里收有他在杭州監獄和監獄長大吵……讀高中那年歡慶元旦,學生會主席感謝了校方安排的晚餐,我父親居然走上台發言:「國難當頭,今夜會餐錢款,應該如數捐給綏遠前線將士。」校長氣得要命。


年紀大了,他越來越沉默,我很理解,這次我完全根據材料,把他跌跌撞撞的人生呈現出來。


文學無力


「最好的東西實際都是爛在肚子里的」


新京報:《回望》的非虛構寫法,用日記、書信、照片等呈現父母的人生,不用一句心理描寫,按《繁花》的話講,「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這似乎是一以貫之的主張?


金宇澄:我覺得文本真實與否,是讓讀者自己去感受的,作者不必解釋。舉例子我們去服裝店買衣服,如果有個中老年的服務員緊跟在後,一個勁地介紹……你肯定非常討厭。寫作就是開店,作家愛做導購,每樣東西都議論介紹一遍,讀者肯定跑了。別那麼聰明,我不可能變成上帝,真以為我是人類靈魂工程師?讀者都需要我來引導?雙方是平等的關係,世界就是亞馬孫熱帶雨林,作家只佔據了郵票大小位置罷了,雨林里有多少猛獸和植被,一輩子不了解,唯有上帝明白。只要把你最熟悉的人事記錄下來,就可以了。


新京報:上世紀80年代文壇跑出了先鋒派,有很多形式層面的探索,比如格非、馬原等人的寫作,後來很多人都跑進現實主義的懷抱,對於小說形態的探索沉寂下去。《繁花》出來是話本的樣式,尋求一種用當下小說形態回歸傳統的可能,但有人覺得這種寫作無法提供意義,你怎麼想?


金宇澄:我說不出什麼來,《紅樓夢》想說什麼意義呢?《金瓶梅》表達了什麼?《繁花》允許返回某些傳統思維。問題是我同樣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學的影響,曾經也覺得可以比如用哲學分析來寫小說。五四後國人的口語,和最經典的書面語是嚴重脫節的,開口說話還是中國味道,一寫起來是長句和從句,眼花繚亂的標點符號、翻譯腔。沒哪一個國家的作家,談到其他國家的小說會如此如數家珍。所以德國漢學家顧彬順杆子爬,嘲笑我們——中國作家不學德語,就寫不好小說。幹嗎不說德國作家如果不學漢語,就寫不好小說呢?


寫作環境是失重的,冷靜下來看我們的文學根脈或局限,是在文言,中國最好的文字都在文言,「五四」被攔腰截斷,強行轉向了西方,我們永遠是「學」的心態。西方可沒這樣「攔腰截斷」的宿命,因為局限,我們失掉了傳承,一個半截子人,怎麼和一個完整的人來比試?


1989年(右起)趙本夫、李銳、周介人、吳亮、王安憶、李慶西、謝友覲、史鐵生、金宇澄


新京報:你提到中國人的宿命,這其中浸透著中國人的世界觀問題。


金宇澄:我們傳統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也就是「花無百日紅」,人生苦短,從唐詩宋詞到《紅樓夢》,歸為「虛無」二字,能脫離嗎?拉住頭髮自己騰空離開這塊土地可能嗎?小說不會是高深卻虛假的。


比如說連載的傳統,一般都忘記了,認定網上寫作就是垃圾,但我覺得其中會有分流,會出現很棒的小說家,所謂網文,也就是載體的不同,其實也就是傳統的連載,西方狄更斯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當時也都是報紙連載。


這樣一說,我立刻等而下之了吧?我也真因為是《繁花》一開頭寫的「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我立刻有了興趣。我當然知道寫這樣的話本樣式,會破壞部分讀者觀念里牢固的所謂長篇小說「該有的樣式」——好比大家都穿紅衣服,突然跑出一個穿綠衣服的人,有讀者就會不理解。


新京報:你總是反覆說,「假如一旦無力,要到傳統中尋找力量」,你從話本小說里尋找,如果觸角伸得再長一些,比如向《離騷》和《詩經》中去找,會不會更有力量?


金宇澄:我的興趣在普通人的內部,最打動我的是「旁門左道」的東西,比如喜歡陳巨來(著名篆刻家)《安持人物瑣憶》、李伯元《南亭筆記》,裡面都充滿了毛茸茸的人生,要言不煩,戛然而止的傳統。有一段講兩個蘇州大官見面,甲穿著貂茸大衣,乙問,這是什麼啊?甲說,不知道這是貂茸?!乙很生氣,就讓僕人去收羅了十件,請甲吃飯。甲走進大廳,十個僕人一邊站五個,每人都穿了昂貴的貂茸大衣,故事就結束了,他們為什麼這樣,產生了豐富的想像空間,這是真正記錄了時代畫面的作家,向傳統中找力量,可以借鑒中式方法。


新京報:你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卻從來不寫知識分子,你在農村插隊很多年,也不寫農民,你的興趣在普通市民階層,為什麼會這樣?


金宇澄:故意不寫知識分子。我個人認為,中國沒有知識分子,就像魯迅說的那樣,中國的知識分子回到家,看見老婆買了很多大白菜,家裡搞得一塌糊塗,完全是小市民。中國知識分子的親戚不在農村,就是城市小市民。社會的普通底盤太大,和西方不同,他們經過無數代的貴族革命,逐漸去農村化,良性循環,而我們歷來改朝換代,都是農民造反,把貴族殺掉,等自己成了貴族,再被農民殺掉,如此循環。我生活在一個所謂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同時也覺得大家的市民生活都差不多,我們的基點還是在普通人間,如今城市化了,作家的經驗還是決定了興趣。比如我寫城市題材,是因為出生在上海,即使去了農村,怎麼找得到?


新京報:文壇過去有京派和海派之爭,京派很強調鄉村敘事,比較否認海派的城市文學寫作,我這兩年陸續接觸到一些作家,很多人還是強調鄉村是中國人的根,城市文學與之相比,是被輕視的,或者被概化為小資,或者是崇洋媚外,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金宇澄:這樣說說就是吸引眼球,其實是說不清的,沈從文算京派吧,1949年前他的三十多本書,都在上海出的。不少人覺得城市腐朽,上海腐朽,人人在享福,我初三那年16歲,上海馬路到處拉大橫幅,「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用這樣的口號發動「上山下鄉」,當時我就納悶,上海人哪吃閑飯了?上海的每家工廠,都是日夜開工」三班倒「,西方記者去參觀,一看機器,「上帝,1910年的老機器還在用?!」,擦得油光鋥亮,24小時運轉。當年上海,就是這樣一直給全國輸血,像中國家庭的長子忍辱負重。另外這地方是工人階級老巢,那麼多的產業工人,怎麼崇洋媚外怎麼小資?只能說上海人的構成,城市意義的構成,很多人不知道。


新京報:但是確實很多人都說,鄉村文化是中國文化的根脈,我覺得說的也不錯,只是我在想,像我這樣在城市出生,沒有鄉村記憶的年輕人,是一點也摸不到那個根脈的。


金宇澄:這是偽命題,文化核心的」鄉村文化「早就消失完了,比如江南一帶的鄉村文化在太平天國時期就全毀了,大量鄉紳財主跑去上海做寓公,甚至國外。


鄉村文化也一直落實在鄉紳、絕不落到貧農肩上的。鄉試考秀才的,都不是貧農。朝廷向來是只管理到縣,縣以下的自治,都是由鄉紳來管,也只有這批人才是中國文化的傳承,到近代,經過各種各樣的大革命,這個文化階級肯定就四分五裂了,有說那是四九年後的原因,其實江南的鄉紳,早被太平天國連根拔起來,紛紛轉躲到城市去——上海附近千年古城的蘇州、杭州、寧波去,等到再興革命,這些文化老財,就再度輾轉到上海的租界。


民初」鴛蝴派「作家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就這樣記錄:當時蘇州有錢人家,都是絕不允許子弟去上海的,這些家長們也就是幾輩遷徙到蘇州的文化鄉紳,手裡有成千上萬畝的田契,那時候就最看不起上海了,認為上海是個」壞地方「,其實就是害怕吧,上海有各種革命黨,有」四馬路「紅燈區,是危險「自由世界」。蘇州的年輕人,一去上海玩,就會變壞,等於《子夜》的老太爺背誦《太上感應篇》。結果,民國了,新政府在蘇州招聘公務員,才發現我們大蘇州最有文化的青年人,一個個早就跑去上海了,越壞越腐朽的上海,卻越是有吸引力,包括文化的魅力,他們越是要去。


金宇澄和他的哥哥(金芒)攝於黑龍江嫩江農場,一九七一年


新京報:可見生活是我們寫作的源泉。回到你自己,《回望》第二稿的部分當年發在《生活》上,名字叫《一切已歸平靜》,這個題目特別動人。讀完《回望》,聯想《繁花》和《洗牌年代》,你整個寫作基調也許就是「平靜」二字,可以這樣理解嗎?


金宇澄:平靜不好嗎?我父母經歷的時代,禍患接連,幽明互現,是他們這一代命運的尋常了,只能平靜來看待他們的一生。我知道記敘歷史,往往是散失細部的,細節極其脆弱。《回望》就是想提供那年代的一個標本。非虛構的寫作,即便如何蔓生,個人只會徘徊在個人的視野里。


我越來越感覺到,文學的弱點,年輕時一直認為,再沒有比文學能更深刻表現人事了,到現在這個年齡,從我自己出發,《繁花》也好,《回望》也罷,都是有所保留的,所有的著作,也不過是選擇了能說的部分而已,我所以總是強調八卦和軼事的重要,為什麼那麼多的作者都希望燒掉日記和書信?盧梭《懺悔錄》,會覺得真嗎?文學常常是無力的,最好的東西,實際都是爛在肚子里的,只能用平靜的調子收拾。記憶鮮活,也隨風而逝,如果我們回望,留下一些起碼的樣本,還有意義。


煙抽完了,故事還沒有講完。最後一個問題,我問老金2017年的新年願望,他脫口而出,「每一天都平靜地度過。」我突然明白,金宇澄的半輩子人生,就是「回望」二字。在回望中,惟以平靜不訴離殤。


——記者自述


本文整理自2017年1月14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1-B03版。作者:柏琳;編輯:孔雪、小井。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1月14日《新京報》B01版~B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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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B01 | 回望金宇澄,一切歸於平靜


「主題」B02-B03 | 金宇澄:在平靜中,愛以閑談消永晝


「文學」B04 | 略薩:失敗的政客,狡黠的作家


「文學」B05 | 禁錮有多強大,對藝術和美的追求就有多熱烈


「文學」B06 | 柯雷:中國詩歌有不可思議的活力


「思想」B07 | 伯特蘭·羅素:在墜落中升騰


「歷史」B08-B09 | 當代議題的和解,需兩岸共享歷史的豐富面相


「文化」B10 | 「工」在故宮:文物的價值不在修復,而在傳承


「新媒體」B11 | 未來的每一天,仍將與好書同行


「紀念」B12 | 齊格蒙特·鮑曼:從不確定中尋找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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