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紅樓夢》抄本

作者 尋夢園

自從上世紀《紅樓夢》抄本的陸續發現，吸引了不少學人對抄本中異文進行研究探索。其中因抄手筆誤產生的一般異文比較容易判斷，另外還有大量不影響閱讀理解的異文構成了各抄本的基因，對於版本源流探索有極大的價值。

版本校勘的難點在於一些較難判斷定奪的異文，曾經引起了學人們的廣泛爭論，引經據典、似是而非終難定論。筆者渋紅以來曾經致力於版本源流的探索，體會出有必要將各版本異文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來研究解讀，方不至於各行其是、盲人摸象。現將筆者一得之見就教於方家。

幾條異文

我們先來看一下抄本中的幾條異文。

1.成者王侯敗則賊（第2回，甲戌、庚辰、舒序）；

成者公侯敗則賊（己卯、楊藏、列藏、蒙府、戚序、甲辰、程甲）。

2.二十年來辨是非（第5回，甲戌、庚辰、蒙府、戚序、舒序、甲辰、程甲）；

二十年來辨是誰（己卯、楊藏）。

3.虎兔相逢大夢歸（第5回，甲戌、庚辰、蒙府、戚序、舒序、甲辰、程甲）；

虎兕相逢大夢歸（己卯、楊藏）。

4.箕裘頹墜皆從敬（第5回，甲戌、庚辰、蒙府、戚序、舒序、甲辰、程甲）；

箕裘頹墜皆榮玉（己卯、楊藏作瑩玉）。

分析以上異文首先涉及到己卯本的特殊性，馮其庸先生髮現己卯本正文避國諱「玄」和「禛」，避兩代怡親王胤祥和弘曉的名諱「祥」和「曉」。據此判定為清代怡親王弘曉府中的原鈔本，也有人認為是怡府本的過錄本。弘曉之父怡親王胤祥為康熙第十三子，曹家與之關係非淺，故所據底本可能就出自曹家。近來也有人認為怡府書目未收錄此本而提出異議，下面我們不妨先來分析一下上述異文里「敏感詞」的成因。

「成者王侯敗則賊」，很明顯由於己卯本的抄主是怡親王府（至於現存己卯本是否過錄本並非關鍵），因避礙改為「公侯」，至於何人修改可綜合其他地方來分析判斷。

「二十年來辨是非」、「虎兔相逢大夢歸」，小說第一回提到「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至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可看成小說基本完稿，從作者寫作判詞時（可能在小說創作的早中期）上溯二十來年直指虎兔年康雍之交。雍正1723年登基，先後查抄了李煦和曹頫家，作者欲「辨是非」之心昭然若揭，故改為「是誰」和「虎兕」。

「箕裘頹墜皆從敬」，此處甲戌本有側批「深意他人不解」，?老舍《從寶玉生日賈敬暴亡看紅樓後面隱藏的史實》一文中，講到了雍正與「賈敬」的諸多相似之處，其中認為：「敬」。雍正謚號為「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諱胤禛」，在清朝所有皇帝的謚號中，以「敬」開頭的只有雍正一家，別無分店。而小說此處「從敬」改成「榮玉」看似對稱，其中深意不為人道。

上述提到的「敏感詞」一般讀者未必能體會出來，但怡親王是曹家的監護人卻深知底里，作為己卯祖本的「送抄本」就不得不考慮做一些技術性處理。或有認為是怡府抄手所為，然而結合下面提到的抄本中其他異常點來分析，可能性為零。

幾條脂批

甲戌本里有不少脂批很值得注意。

第1回「好防佳節元宵後」，批語：「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李煦和曹頫被抄家均發生在元宵節前，所謂「諱知者」正指此。

同一回「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批語：「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南直隸簡稱南直，為明朝行政區劃兩京地區之一，區別於北直隸，與今江蘇省、安徽省以及上海市二省一市相當。順治二年（1645年）清沿明制設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南直隸被改為江南省。批語直指江南抄家之事。

第5回「箕裘頹墜皆從敬」，批語：「深意他人不解。」見前述。

同一回「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批語：「過來人睹此，寧不放聲一哭。」批者作為作者圈內的知情人，情不自禁寫下的批語。

現存的抄本中還有不少牽扯到作者、批者自身，以及諧音揭示等批語，作為「送抄本」同樣要考慮處理這些礙語。當面對著琳琅滿目批語的本子卻難於下手，如果簡單塗抹掉礙語部分反倒欲蓋彌彰。再三權衡利弊安全起見，重新抄寫出一個白文本，兼且修改掉正文中的違礙字眼不失為一個穩妥選擇。

至於第11回後己卯本與庚辰本合流保留了批語，筆者推測源於時間倉促不及重新抄寫。庚辰本中的硃批多涉家事而己卯本未見，當為底本歸還後的這段時間所批。

兩處奪文

現存各抄本之間各有奪漏，我們不妨分析一下以下兩處奪文產生的原因。

1.第37回首寫到：「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此段文字列藏、楊藏、舒序本闕如。

安鴻志先生在《紅樓夢中如何暗藏雍正忌日》一文里推算出一個時間表：

8月20日：賈政出差，

8月21日：起詩社，

8月22日：接湘雲，

8月23日：寫菊花詩、螃蟹詠，

8月24日：茗煙出城，

8月25日：兩宴大觀園。

從表中可以看到起詩社是8月23日，而這天正是雍正的忌日，大觀園裡卻吟詩作樂歡天喜地，繼林黛玉菊花詩奪魁後還給了薛寶釵一個「螃蟹詠」安慰賽，小說中寫到：

桂靄桐陰坐舉觴，

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

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

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作者借小說人物痛快淋漓地罵出了心裡話，其指向不言自明。面對如此「大逆不道」的描述，知根知底的作者圈內人心虛的刪掉了回前礙眼的時間敘述段落以防被看破。

2.第63回中芳官改名一節：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凈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緻。』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此段文字列藏、楊藏、甲辰、程甲闕如。

我們姑且不去追究作者的寫作動機，然而在一般漢人眼中視為異族的清統治者，對夷狄之防的言論難保不心存芥蒂，為了《紅樓夢》一書能夠安全流傳還是刪除穩妥。

刪礙本

以上所述或者有人會認為流於索隱，但如果從版本視角來看，我們可以發現列藏和楊藏本不約而同將這些隱晦的礙語改動或者刪節（列藏本第五回缺失，從前幾回的文字基因分析來看，其與己卯、楊藏本血緣關係密切），而其中礙語只有作者圈內人才會敏感意識到。永忠《延芬室稿》書中弘旿眉批：「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作為作者交遊圈中的間接交集者，所言當非空穴來風。

結合其他抄本做總體分析，這個刪礙本源起怡親王府索抄之前，整體完成在其後一段時間。之後作者圈內同時擁有己庚系和列楊系兩個祖本，通過這兩個祖本傳抄而裂變出眾多抄本，甲戌祖本當為秘不示人的箱中秘籍。

庚辰本第21回眉批：「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兗州少陵台有子美祠為郡守毀為己祠。先生嘆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孰料千百年後數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數句，為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折克非)[拆去作]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歸來兮聞嘆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間，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顏，公祠免毀安先生如山。』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姑志於此，非批《石頭記》也。

此批語寫於壬午年九月，或為畸笏追記怡府索書之事有感而發。

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窺視到風月寶鑒背面的一個側影。戚蓼生序文道：「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可算作者在小說里借題發泄心裡的不滿情緒的一個註腳。

作者在寫作時使用了一些春秋筆法，探討書中的這些話外音對於了解作者的背景及思想狀況有一定幫助。但我們沒必要將《紅樓夢》當做謗書從頭到尾來索隱，而應整體將其視為一個藝術精品來閱讀欣賞。

對於作者及成書時間的質疑者來說，要面對小說完成於雍正身後的事實做出解釋。對於脂偽論者來說，同樣要對這些異文的產生作出合理的解釋。

參考文獻

1.馮其庸：石頭記脂本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安鴻志：數理話紅樓（科學出版社2016）

3.吳銘恩：紅樓夢脂評匯校本（萬卷出版公司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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