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的重點不是中國人打外星人，它已邁入最高級科幻片行列

文 | 路西法爾

文學博士，電影評論者。

當巨大的外形飛船毫無徵兆地降臨地球，人類第一時間需要的是什麼？是核武器還是地下掩體？

電影《降臨》中的回答是：語言學家。

這部影片里沒有世界末日，也沒有硬漢英雄。貝殼狀的巨大飛碟從天而降，人類發現自己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與這些天外來客溝通，影片中最硬核的部分是一場場關於外星語言的討論。

沒錯，語言學。要知道，即使是文學院的本科生，也極少在這門課上不打瞌睡的。

這並不是說這部電影晦澀枯燥——相反影片將語言學這種通常不可能被納入科幻領域的題材表現得妙趣橫生。兩個文明間的戰爭與和平繫於擔任翻譯的語言學家一身，更為影片平添了懸疑色彩。

從表面上看，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不同的種族之間如何建立溝通，如何相互信賴這樣「愛與和平」的主題。但是從影片的細節中，我們能看到更深刻的，超越單純的人文主義理想之處。

首先，外星人的飛船一直懸浮在地面之上，也就是說飛船根本沒有真正降落在地面上。這不僅僅是單純地炫耀外星科技，更暗示著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聖經》中的一幕：

「第三天耶和華要在眾百姓眼前降臨在西奈山上。你要在山的四周圍給百姓定界限，說：『你們當謹慎，不可上山去，也不可摸山的邊界；凡摸這山的，必要治死他。』」（《出埃及記》第19章11-12）

這是《聖經》中上帝對摩西所說的話。上帝降臨在西奈山上時果然山頂布有密雲，由會幕重重包圍，僅摩西一人被神召喚上前。《聖經》中曾預言過上帝將降落在人間，與人同在。那是《啟示錄》中經歷了世界末日的新天新地。

影片中另一處會讓人聯想起《聖經》的情節是外星人「七肢怪」給人類的禮物，不是超光速的躍遷技術，不是高等物理的公式，不是可怕的毀滅武器，而是語言。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七肢怪」的思考方式就蘊藏在他們的文字里，這才是「七肢怪」給人類的最大禮物，正暗合了《創世紀》的第一句話：「太初有道，道即是言。」

儘管影片表面上所表現的是人文主義的「愛與和平」的宏大敘事，骨子裡所要追問的卻是信仰的本質：命運是什麼？我能夠真正主宰我的命運嗎？

人類感受到的時間是線性的，因與果構成連鎖的鏈條，因此人類的命運總是處在不確定之中，既擁有選擇的自由也受困於選擇的苦惱。

「七肢怪」的降臨給了人類以顛覆性的啟示：這個種族沒有線性的時間觀念，它們總是先感知結果而非原因，如果人類學會了像「七肢怪」那樣思考，他就不再受困於時間的鏈條。他能預見未來，就像回想過去一樣容易。

然而這就與人的自由意志發生了矛盾：如果我知道明早會吃什麼，豈不是可以改變食譜么？那麼明天的早餐又有什麼註定可言呢？可是除了逃避未來之外，還有一種選擇，就是主動迎上去，使未來發生。

對於「七肢怪」來講一切事未經發生便已經註定了，這不意味著「七肢怪」是命運的牽線木偶，他們只是按照早已知道的去行事。就好像每個人都知道婚禮上牧師會說「我宣布這對新人結為夫婦……」儀式本身仍會舉行一樣。

大概越是崇尚自由意志的人越對影片的結尾越會感到困惑，甚至會像她的丈夫一樣憤怒：為什麼露易絲明明已經預見到了女兒的一生，卻不設法阻止女兒的死亡？

露易絲當然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兒，但是當她掌握了「七肢怪」的語言後便能同時感知線性與非線性兩種時間。

她與女兒超越了單純的母女關係，如同創造者與受造物：受造物被賦予的自由意志應當受到尊重。因此母親儘管全知，儘管並非不愛自己的女兒，卻沒有對女兒的死亡做出干涉，本身正是對自由意志的尊重。

自由意志與宿命註定間的悖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悲劇之中，在當今的科幻電影更是屢見不鮮，《降臨》這部影片所給出的解答卻獨闢蹊徑：在自由意志之上還有對命運的理解，在人文主義之上還有信仰，在「我有很多選擇」之上還有「這就是我的選擇」。

與深邃的母女感情線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影片中的世界危機顯得如此淺薄，以至於流露出強烈的反諷味道：觀眾可以想像人類與「七肢怪」全面開戰，引發世界末日的情景；也可以想像在外星人的感召下摒棄前嫌的樣子，但都同樣的空洞無力。

這些年來，好萊塢不厭其煩地講述著地球人對外星人沒完沒了的勝利，每一場勝利都意味著地球人重新團結在自由等基本價值下。

然而這樣的神話在當今已經越來越失去感召力，當人類無法就自由等價值問題達成共識——就如同當今的狀況時怎麼辦？

「你們要努力進窄門……」這句教導就有了更現實的意義。這個時代里最激進的自由意志者，恰恰是能夠最坦然地接受自己天命的人。

在自由意志與命運的終極之問面前，世界和人類的安危根本不值一提。

《降臨》一步直達這個境界，所以說這是最高級的科幻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