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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窮極一生,他都未能等來那個愛著的人,卻在垂垂老矣的暮年,等到了世人遲來的認可。但這枚「徽章」不是傲視群儕的驕矜,而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是對才華的最好安頓。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薺麥青青


來自美麗的科爾沁大草原。職業為師,業餘撰文。品人生百態,書世間萬象。新浪微博:@來自大草原的薺麥青青


第一次知道木心的名字,竟然來自他的學生——畫家陳丹青。大名鼎鼎的才子陳丹青,一向桀驁不馴,但對於恩師,他推崇備至:「自從我認識木心,沮喪被喚醒了,從此我開始改變。」


幾年後,木心先生的《從前慢》被譜曲傳唱: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01.

木心,1927年生於烏鎮,一生無意於仕途,最自豪的三個身份,分別是:畫家、詩人、文學家。70歲之前,他的名字在大陸鮮為人知。但在海外華人圈,被喜歡他的人尊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面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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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家(最小者為木心)

1971年「文革」期間,木心猝遭無妄之災。所有作品皆被毀,被拘18個月,三根手指被打斷。獄中,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寫出了洋洋洒洒65萬言的The Prison Notes,並手繪鋼琴的黑白琴鍵,在暗無天日的囚牢里無聲地「彈奏」莫扎特與巴赫。1977年—1979年間,復遭軟禁,這也是木心20年間第三次被限制人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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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木心(左一)


後來終於平反,出獄後的木心,偌大的家沒了,姐姐死了,母親也死了,年愈半百的他在這茫茫的人世間,形影相弔,煢煢孑立。「文革期間,多少人自殺,一死了之,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選難的。我以『不死』殉道。」所以,他靠著一身硬骨活下來了:「你要我毀滅,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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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手稿


出身名門,中年罹難,是更大的考驗。但有的人把苦難反覆咀嚼,似乎將其當作驕之世人的財富,其實它對於人生的意義,無非三種:或鳳凰涅槃,或被之毀滅,或無謂影響,一直波瀾不驚地活下去,彷彿曾經的一切都已隨時光湮滅,終至無痕。木心,無疑屬於第三種。1984年木心答台灣《聯合文學》編者問說:「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


其後,他做過交通大學美學教授,參與過人民大會堂的設計。1982年,55歲的木心遷居紐約,盤桓歐洲,全力從事藝術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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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他眼神依然明亮澄澈,你從中看不到任何滄桑和苦難的烙印,為什麼要那些醜惡陰魂不散,如影隨形?原本這劫波渡盡,依然剔透乾淨的雙眸,便是睥睨一切屈辱的驕傲。「文革」時被關在積滿髒水的防空洞里,看守他的人想,應該是爬著出來了吧。可他坐著,褲子還有筆直的褲縫。先生曾在一首詩中寫到,「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1966年,木心在台灣聯合副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此後中斷若干年,劫難過後的80年代恢複寫作。到了1984年,台灣《聯合文學》為木心特設專號,題名《木心,一個文學的魯濱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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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大器晚成,但木心的作品亦讓美國的學術界對其亦青睞有加,除了將他的部分散文、小說翻譯成英文,收錄進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範本讀物外,哈佛與耶魯等學校建立的「文學無國界」網站也有著木心的作品與諸多粉絲。


不過,在中國大陸,木心卻是直到2006年才進入公眾視野。隨著《哥倫比亞的倒影》等作品的出版,木心影響日廣,並在陳丹青、陳村等人的推薦下,掀起了閱讀木心的熱潮,甚至有了「2006年是『木心年』」這種流行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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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美藝術家


木心共出版過16本散文、詩歌及小說。他的文字深得白描的精髓,洗鍊之至,不枝不蔓,剔除一切繁複的綴飾,像一位素衣簡妝的女子,洗盡鉛華,但那皎潔的容顏仍如明月的清輝般漫溢開來。


專欄作家韓松落說,乾淨是自求圓滿。他風格的硬與凈,沒有斧鑿的痕迹,沒有佶屈聱牙的晦澀,任何技巧都可以磨礪出來,但那種渾然天成的骨骼與氣韻卻是與生俱來的,因此,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佔山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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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寫字檯


02.


暮年之時的木心仍像頑童,他曾戲謔地說,「一次青春怎夠用,必得期之於二度三度的青春!」於文如此,於我們匆遽的人生更需如此吧?更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他笑嘻嘻地要學生替他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陳丹青曾和記者饒有興味地回憶木心作品發表時的喜悅:「你們沒見他剛發表作品的興奮,跟18歲的韓寒蔣方舟一樣。快60歲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鉛字的版面,所有《華僑日報》《中國時報》的副刊,只要有他一個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來,用手藝粘貼成很好看的版式,然後我陪他去唐人街複印,分送給大家。我們一老一少坐在書店地上數那些複印件,他就說,古人成語真好:『坐地分贓",一定要有『坐地"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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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與陳丹青


樸拙得可愛,從心而不逾矩,又帶著肆無忌憚的率真。人不要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把自己活成老朽,彷彿從骨頭縫裡都透出一股陰風和腐敗的氣息。站在人生邊上,千帆過盡,返璞歸真,回到最初的赤誠,彷彿在污泥濁水中浣洗過,卻仍有信手拈來的稚趣。


而有時,他的角色又發生乾坤大挪移,化身成為一個字字珠璣的智者。但他厭惡好為人師,在紐約給那些留美的學生講世界文學史時,完全是應那些求知若渴的年輕人之邀,按照陳丹青的說法是:「沒有註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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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木心講課時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你的來與去都是自由的,若你喜歡聆聽,便駐足流連;若你不屑受教,自可歸去。然而絕大多數人堅持下來,不是靠毅力或者捧場,他們真的願意在這一泓清泉邊,沐風而歌,濯足而舞。他講課過程中睿思頻現,又時而禪機雲涌:他認為今日所有偽君子身上,仍然活著孔丘;他視嵇康為兄弟,把陶淵明喻為「塔外人」;他犀利點評中國古典文學,「兒女情長,長到結婚為止;英雄氣短,短到大團圓,不再犧牲了」;他說魯迅的幽默其實黑多紅少,是紫色幽默;他形容萊蒙托夫的厭世,「人生舞會中退出的孤獨者,在冷風中等待死神的馬車」......一部蔚為大觀的世界文學史生生被演繹成了他個人的性靈說——不扮皓首窮經狀,亦全無廟堂之高氣,原來這個世上竟有如此別有洞天,妙趣橫生地做學問的人:你自有你的通衢大道,我亦喜我的曲徑通幽。


2012年12月,陳丹青將自己五年的聽課記錄集結為《文學回憶錄》,他說,這是木心留給這個世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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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傳統文化,他一直以一種「衛道士」的身份固守著,絕非刻意,而是那種血液里的東西不肯輕易丟棄而已,這是他的徽章,如同寶劍之於勇士。他永遠屬於那種老派紳士,卻並無任何迂腐的拘泥。他活得超然而又鮮活,他的文字就是他性情的投影。對於他的作品和成就,一直褒貶不一,毀譽參半。最高評價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相反的看法類似「淺白無味不足觀」。無論是受頂禮膜拜,還是被嗤之以鼻,他都是那個永遠無法被複制的獨一無二的木心——那些失傳已久的文字與美在他的筆下古意盎然,似細雨敲檐,如茶香氤氳,不消數代,或成絕響。一生動蕩的他,曾這樣評價文學對自己的重要性——「文學是我的信仰,是這信仰使我渡過劫難。」


儘管直至70多歲的時候才被廣為人知,但如今,他與海明威、福克納等諸多大師級的人物一起躋身大學文學系課程,他的畫作被大英博物館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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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畫作


03.


「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萍影無蹤,讓人無著,故,葉落歸根是許多遊子最終的皈依。2006年,木心受邀回到故鄉定居,他願終老於此。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在尚未醒來的烏鎮溘然長逝,享年84歲。



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他曾說:「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這樣的一個追求極致的人,即便在世間的一切苦難面前,也從未放棄過對快樂的「擁戴」。


他倜儻不凡,才情卓然,在藝術上,是「獵艷」的高手;在愛情上,他卻「乏善可陳」。這樣的一個美男子,該有多少人愛過他啊,但他呢?一生未婚,孑然一身,繆斯是他永遠的情人。



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每夜,夢中的你


夢中是你


與枕俱醒


覺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夢中


哪有你,你這樣好......


再無一人如你這般好,所以,錦書難托,深情空賦,我便只能悄悄地,悄悄地,為你關上那扇等待的門......


他曾如此自陳心曲,「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


一世夢魘,取藝為火,我是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木心去世3年後,他的紀念館被正式開放。陳丹青在一篇紀念恩師的文章中描述了這樣的場景:「東柵,遊客蜂擁,瞧著紀念館標牌,紛紛問:誰是木心?開館第二天,我親見幾對相貌好看的都市白領牽著手進門,略一張望,即回身出館。他們是對的。館員說,陳老師你不知道,每天都有木心的讀者從各地專程趕來,盤桓終日,還有連續三整天待在館內,躑躅不去的人。入夏,有位外省大學男生來到烏鎮,也是木心的小讀者,只為在館內謀一看守的職位,我初秋去,見他站在入口處,不聲不響。」


木心,生前並不熱鬧;去世後,多了紛涌而至的讀者和崇拜者。對其不感興趣的,轉身走掉;將其奉為知己的,甘願在他的紀念館當個忠誠的守門人。



深情等不到一人的木心: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他曾說,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但窮極一生,他都未能等來那個愛著的人,卻在垂垂老矣的暮年,等到了世人遲來的認可。但這枚「徽章」不是傲視群儕的驕矜,而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是對才華的最好安頓。


清風惹寂寥,幸有明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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