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希望下次過年，我們一起回家吃年夜飯

文 |陳雪

同志們對於過春節真是又愛又怕，愛的是可以有幾天連假、搶一點年終獎金過年。怕的是回到老家等於是回到家庭壓力來源，又要面對親友的壓力。

除夕的團圓飯，一直都是無法出櫃同志心中的痛，到過年期間，愛侶們不但無法一起過年，各自送別回到故鄉，要面臨的總是家人與親戚一連串的「逼婚」情節，「有沒有男朋友？」「怎麼還不結婚？」「阿姨給你介紹女朋友？」或者父親嚴厲催逼：「三十歲還不結婚的話就搬回來住。」或母親淚眼婆娑：「要讓媽媽抱孫子啊！」更有甚者，卧床老奶奶握著你的手哽咽說：「我死前想要看到你穿新娘禮服啊！」

有相愛二十多年的愛侶，每年總是一南一北煎熬著度過六天年假，也有人因此就不回家過年，你就得做出選擇，家人還是愛情？被逼婚怎麼辦？一年又一年，當所有借口都用完，可不可以乾脆就出櫃？

台灣推動「婚姻平權」的組織，在25日於報紙刊登「同志們，新年快樂！」廣告，畫面中兩個男主角，穿著一樣的衣服，卻在不同地方吃飯，一句話「希望下個過年，我們一起回家吃年夜飯」，惹哭不少同志網友，大呼「這是看過最有共鳴、溫暖的廣告」。

廣告中，這對同志情侶，無法一起回家吃飯，分別在家中吃飯，面對親朋好友的逼問：「有沒有交女朋友了？」「怎麼還沒娶老婆？」兩人只能默默面對。

廣告下方以手寫字體寫著，「每次新年，只能穿著相同款式的衣服想念彼此」、「希望下個過年，我們一起回家吃年夜飯」，簡單的兩句話，卻說出同志們內心深處說不出來的話，以及對「婚姻平權」通過的期望。

我另外看到一則新聞，是台灣知名的漢事三溫暖老闆，人稱「漢士阿嬤」，二十年來都在三溫暖辦桌做除夕團圓飯，讓這些無家可歸的「同志們」有個地方可以過年，我有位朋友就曾多年都到漢士吃團圓飯，在他與家人失聯的幾年，漢士就是他的家。位於台北西門紅樓旁的漢士三溫暖，是台北歷史最久的男同志三溫暖，六十一歲的余老闆被圈內人暱稱為「阿嬤」，阿嬤以往非常低調，但每年同志遊行總是會率領漢士的朋友們一起上街，最近開始接受訪，也是為了推動婚姻平權，願意出來發言。

他說自己小時候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以為那樣是有病，後來聽說台北的新公園有很多Gay，他決定到台北找工作，到新公園找愛情，「台北實在太好玩了」，他說，或許是因為只有在台北可以有地方做自己，這一來台北就住了四十年。

然而，即使身在台北，在戒嚴壓迫時代，除了夜晚的新公園，白日里他依然需要壓抑自己的性傾向，不斷被家人逼迫相親，最後也選擇跟相親對象結婚，結婚生子，與妻子相敬如冰十年，他終於毅然離婚回來做自己，跟朋友開了三溫暖。

在漢士三溫暖里，許多與他有相同際遇的男同志，來此尋求慰藉。 二十年來，阿嬤總是守在櫃檯，每周末下廚做菜招呼熟客同吃，而除夕辦桌，更是漢士的大事，起初只是因為除夕也有營業，做了員工餐大家一起吃，後來有些熟客也慢慢加入，人數越來越多，最多時高達八十幾位，為了讓有家不能歸的同志可以一起圍爐。漢士的阿嬤與他的團圓飯，讓中老年而仍困在婚姻之中的、青壯年而收入不穩的，成為他的常客、房客。

「漢士阿嬤」家的團圓飯

今年61歲的阿嬤，偶而仍會與女兒見面，心中總是欠疚，而團圓夜，他總親自上街買菜，親自下廚主掌二十多道菜，這些無家的同志們，與他一樣，都有難以言喻、說不完的滄桑、數不盡的悲傷，如今已經成為他的家人，漢士的年夜飯，是我見過最溫暖動人的團圓故事。

我與我的伴侶早餐人結婚前，因為我與家人疏離，過年也沒有回老家，總是一個人在家，吃著冷凍食品，年節時特別孤單，有時會發作憂鬱症。後來好幾年時間，幾個作家老友，他們大多父母已病逝，或如我一樣有家不能歸，我們提早約一個時間，找家館子吃火鍋，叫一桌菜，六七個人「圍爐」，年長的作家好友把我當妹妹，還會給我紅包。那是我來台北專業寫作之後，最溫暖的年節。

與伴侶結婚後，第一年還沒跟家人出櫃，伴侶帶我回家吃年夜飯，他母親為人慷慨，以禮相待，但還是私下問我：「你結婚了嗎？」我搖頭說沒有，她有點納悶地說：「你們怎麼都不結婚？」我心裡吶喊著：「其實我們兩個已經結婚了，只是不敢告訴你！」

第三年，因為我們在報紙上出櫃，消息透過親戚輾轉傳到她母親耳中，那年回家時，婆婆待我的態度全然不同，完全將我當作家裡一份子，還讓我到祖先牌位前上香，當天有婆的好友姊妹來訪，問起我為何沒回家過年，婆婆立刻說：「他們倆自己有一個家啊，我等於多了一個女兒。」當下我心裡感動莫名。

2017年，「婚姻平權法案」繼續推動，我想，同志成家，除了是愛情生活的實踐，更是將來進一步向家人出櫃的最好方式，「身為同志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家庭」，這一個過去同志不敢奢望的夢想，即將可能實現，等到同婚合法後，同志可以帶著自己的伴侶回家，面對親友逼婚，可以理所當然地說：「我已經結婚了！」

過年不再成為拆散戀人的殘酷節日，而會是值得祝福、令人期待，真正的團圓日。

（本文原標題《同志的年夜飯》）

【作者簡介】

陳雪|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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