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時代的科學傳播——2017年新年致辭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2017年的第一天是在霾中度過的，這個霾是從2016年延續過來的。前天夜裡，許多電視台上演跨年晚會的時候，老天在給我們上演跨年重霾。電視的人並不生活在異次元中，演播廳內外，都是同樣的霾。但是，聽他們的歌，看他們的舞，又彷彿覺得他們是在異次元中的水晶世界。只有鳳凰衛視，一個系列節目在2016年12月31日夜裡正常播出，說的是全球變暖，生態災難。

2016年春節期間，「科學的歷程」微信公號正式上線，很快就要一年了。當時公號有三位主編，對於科學的態度，構成了一個譜系。我應該屬於「反科學」最激烈的一極。

回想起來，歸納起來，我推薦的文章大體包括如下幾類：

1，對科學活動進行質疑的某些科學倫理、科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

2，對某些具體的科學技術成果諸如轉基因、核能等提出質疑的文章；

3，生態與環境科學方面的普及性文章；

4，與生態文明建設相關的諸如生態農業、博物學等方面的文章。

按照現在時尚的話說，後兩者都屬於建設性的。不過，按照崔永元的說法，批評本身就是建設，建設離不開批評。如此，前兩者同樣是建設性的。

這一年裡，公號也發表了一些我本人的文章。有一些是以前發表過的，其中「稻香園隨筆」是我本世紀寫得最用心、最貼近靈魂的一組文章，是我思想生長的過程。

《稻香園隨筆》封面

有心的讀者也許能夠讀出，我是怎樣在「反科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還有一些是我專門為公號寫作的文章，或者反過來說，是為了回應時事，以公號為平台發布的文章。比如108位（我還是堅持使用這個比較山寨的數字）諾獎得主支持轉基因事件刷屏朋友圈的時候，挺轉人士如獲尚方寶劍，得意洋洋，我覺得有責任即時反饋，破解諾獎得主的話語權，便進入一種戰鬥姿態，每天一篇小文。

這幾篇文章大概也是留言最多、挨罵最多的。「理科生」不講邏輯，比「文科生」更加不堪，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不講邏輯——抱歉，這裡使用的全稱命題，並非我本人習慣的寫作方式，所以我加了引號——而同時他們在批評別人不講邏輯。比如我堅持一個邏輯原則，就是對稱性。科學家起碼要實話實說，敢做敢當。有些科學家已經貴為集團董事長，富為億萬大亨，卻堅持說自己的科研是中性的，是追求真理，是為了國家利益，偏偏不說自己從中賺了多少，那就不叫實話實說。有些科學家，當他們的技術成果發揮某些「正面效應」時，他們出來享受榮譽，獲得實質性的好處，當這些同樣的成果的「負面效應」顯現出來的時候，他們便說，這不是科學和科學家的錯，而是科學技術的不正當應用的錯——好的歸自己，壞的歸別人，這就不叫敢做敢當。

1945年，兩顆原子彈在日本爆炸之後，參與制造這些原子彈的很多科學家開始自我反省。而這樣的集體反省，在科學史上貌似是唯一的一次。按照現在「理科生」的邏輯，他們無需反省，雖然炸彈是科學家造的，但是扔炸彈的是政治家，是軍人。不久前土地污染的數據被小心公布，農藥、化肥已經造成了中國大面積農田的嚴重污染，農田變成了污染源，從未見到有當年從農藥、化肥中獲得各種獎勵的科學家出來道歉。

邏輯對稱，這是一個簡單的要求。在這裡我忍不住要重說一次。停轉的科學家宣稱，不懂科學、不懂生物學、不懂分子生物學的人沒有資格反對轉基因。既然如此，不懂分子生物學的人也沒有資格支持轉基因！於是108位諾獎得主的挺轉行為，就自動被消解了。這108人，大部分並不是分子生物學領域的，所以他們沒有挺轉的資格，他們在黃金大米這件事兒上的話語權，並不比崔永元更高，並不比隔壁王大媽更高；還有一小部分是分子生物學領域的，他們當然有支持黃金大米的專業資格，他們當然要支持轉基因了，因為他們是這個利益共同體的一部分嘛！

在輿論交鋒最為激烈的時候，本公號內部有人質疑，不要再發反轉文章，以免讓人誤認為本公號是反轉的大本營。在外部，有自命為知識分子和賽先生的微信公號發來通知，鑒於本公號近期的文章內容，暫時解除與本公號的聯合推送、互相推送。這正好印證了這個基本的SSK觀點：科學知識的生產和傳播，並非是中性的。

在社會現實層面，我看到越來越多的豆腐、醬油、醬和油高調宣示它們的原料是非轉基因大豆。甚至連某某一比一比一的魚，也開始強調自己是非轉基因的。這讓我看到了王大媽力量。即使不懂分子生物學，也是可以用腳投票的。

在我的發刊詞《我愛繁星勝過日月》中，我堅持文化上的多樣主義和相對主義。平日上課時我也常說，我並不擁有絕對的需要你們背下來作為標準答案的真理，我所說的，只是我個人的觀點。我們都是肉眼凡胎，我們都是有限的。反過來，如果有人宣稱他掌握了絕對的真理，要求你們放棄思考，背誦他給出的答案，諸位也不要相信，因為他也是肉眼凡胎。

在IPEC藍之後，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已經進入了魔幻時代。那些不可思議的、超乎想像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當年，我曾無法想像，母牛會終生被人工授精，為人產奶。此後，我曾無法想像，竟然有大工廠的領導，敢於把污水用深井打入地下；現在，我依然無法想像，農田已經成為污染源，而人們依然把這上面長出來的植物稱為糧食，並且計算它的產量。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環境理念、生態思想逐漸深入人心，從「寧要金山銀山，不要綠水青山」，到「又要金山銀山，又要綠水青山」，再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主流意識形態發生了巨大的轉向，但是現實中的環境問題還在不可遏制地每況愈下。一方面，從前的破壞所導致的環境後果還沒有完全呈現出來；另一方面，幾十年的「發展」還有著巨大的慣性，破壞還在繼續。對於中國的環境問題和生態問題，無論把它想像得多麼嚴重，都不會過分。現實永遠會照亮想像。

常被認為提問，科學傳播要傳播什麼？其實，關鍵的問題還不在於傳播什麼，而是為什麼傳播。關於什麼樣的生活是好的生活？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的開篇寫道，有些人認為看電視是重要的，但是在他看來，看到鳥飛花開是重要的，而且他認為，這是與言論自由同等重要的權利。如果一個社會的大多數人認為，看電視更加重要，那麼，這個社會必然沿著工業文明的道路繼續向前。如果一個社會的大多數人認為，看鳥飛花開更加重要，那麼，這個社會有可能走向生態文明。

《沙鄉年鑒》是美國新環境理論的創始者、「生態倫理之父」奧爾多·利奧波德一生觀察、經歷和思考的結晶。它與《瓦爾登湖》相媲美，並譽為自然文學典範。

我們正處在一個社會轉型時期。面向生態文明的科學傳播，在為什麼的問題解決之後，傳播什麼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未來的一年中，我所要編選的，仍然是前述四類文章。

跨年霧霾是一個巨大的象徵。常常有人指責我散布悲觀情緒，悲觀心態，悲觀立場。我對此不加否認。我自稱是一個絕望的悲觀主義者。在事實判斷的層面，我推測地球生物圈會在人類停止破壞之前發生崩潰。但是在現實層面，一個絕望的悲觀主義者，卻可以積極地、義無反顧投身行動。反過來，高昂的樂觀主義者常常難以判斷事態的嚴重程度，貽誤時機。他們會在重霾無處不在的時候，若無其事，視而不見，歌舞昇平。人們是否做一件事，常常會依據成功的概率進行選擇。但是在重大關頭，我選擇的標準，不是概率，而是對錯。

即使難以做成，只要這件事兒是對的，只要這件事兒在正確的方向上，那就去做。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有所為，有所不為；雖千萬人，吾往矣！

2017年1月2日

北京 向陽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