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 絕唱杜十娘！

「隨心而動，想我所想」

獨特、深度、犀利

這裡是資深傳媒人周立東的《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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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絕唱杜十娘

馮夢龍和凌濛初的《三言兩拍》，是成書於明末時期著名的「話本」和「擬話本」選集，主要描寫市井小民的平凡生活，反映人情百態。財權名利色、生老病死苦，在其中無所不有，透過世態萬象，讓人能了徹人生不過是白駒過隙，何必執著得與失。

東哥對其中的很多故事都漸漸淡忘了，唯獨《警世通言》中第三十二卷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這一篇記憶極深，直到今天還耳目能詳，不少精彩片段尚可脫口而出。

故事發生在明朝萬曆年間，主人公杜十娘是京城教坊司院內的頭牌名姬，這教坊司院其實就是官娼機構。她十三歲破瓜失身，到了十九歲時，七年之內不知歷過多少公子王孫，為之神魂顛倒、傾家蕩產。她的長相著實俊俏，「兩彎眉目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若蓮萼，唇似攖桃。」在不缺美女的教坊司院中獨冠花魁、領艷群芳。只可憐一片無暇玉，淪落風塵花柳中。

幼年被賣，身不由己地跳入火坑，這是命運，不能由其自主。但杜十娘是個好姑娘，雖處紅塵，但心向真情，厭倦了紅樓粉院的虛情假意，時刻想著能得真心知己，從此脫離苦海，長相廝守。

這時，她看似的「天命所歸」出現了，因納粟入監而成為京城太學生的公子哥李甲，和同鄉柳遇春同游教坊司院。李甲是京城卸任回鄉的老布政之子，因考不上功名，由家裡花錢捐了個監生做，好跳過難如登天的科舉大考，也算有個小小前途的可能。這李公子風流年少，又是個泡妞撒漫的高手，哪見過杜十娘這般勾魂懾魄之艷姬，一下子就沉迷其中而不可自拔。杜十娘見李甲忠厚志誠，也有心向他，好尋個永恆歸宿。兩人可說是情投意合，整日里朝歡暮樂，山盟海誓。

教坊內的鴇兒「媽媽」，靠手下這班「女兒」吃飯，本就是個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貨色。而杜十娘可是班中頭牌，「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一夜可值百千金的主。前期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這鴇兒倒也無話可說。但待得日子一久，老布政爹聽說兒子終日在京，迷戀煙花柳巷，盛怒之下斷了他經濟來源。這下子李甲沒的錢財孝敬「媽媽」，鴇兒就慢了。杜十娘卻與公子是真心相好，看他為其傾盡千金，心頭逾熱。鴇兒見其他富家巨賈，奉千金上門卻難得一見杜十娘，而李甲已身無分文卻能獨佔花魁，氣得指桑罵槐，要下令逐客了。

這鴇兒也蠢，為逼杜十娘重新見客，要挾讓李公子十日內拿出三百兩紋銀，交不出就不用再來。說實話，這點銀子杜十娘不到一會就能替她賺回來。東哥年少時看到這沒明白，這麼鬼精的「媽媽」就如此便宜了李甲，讓杜十娘贖了身跟他走？往下看才明白，鴇兒是以為李公子已囊中空空，家裡也不可能再給他錢，在十日內籌措「三百兩」對他是天文數字。但她沒細想那鍾情李甲的「娘們」是有錢的，她會想辦法。女人到了動真情，一定是不管不顧的。

杜十娘畢竟是風塵中滾過來的，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拿出多年私蓄，而是先要李公子去「借借看」。如是往昔，李公子別說三百兩，就是借個千兩也不是難事。但現今親朋故舊，都知道他流連勾欄瓦肆，家中雖富有萬貫，但嚴父早已在經濟上斷其來源，借給李甲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李甲求告六日，終無處借得分文。這李公子可好，乾脆躲在柳遇春處，不敢再去找杜十娘了。從這裡看出，他是個遇難即退的人，難以託付終身的。杜十年在坊中痴痴苦等，見限日過半，連個人影都沒，心裡發慌。叫身邊小廝出去找，找到無論如何先拉進坊院來再說。

李甲垂頭喪氣地來見杜十娘，說出無處借貸的實情。其實，這是杜十娘早預見到的，只是想看看李甲是否願意為兩人的終生去放下身段求人。故事精彩之處在於，到了這時杜十娘還是沒有幫他全出這三百兩，雖然這在她私蓄中可能連個零頭都不到。她僅告訴李甲，自己有碎銀一百五十兩，算是出了一半，兩人的事，要兩人共同努力，餘下的要李甲再去借，她要看看這李甲擔待如何。如果李公子是個無情郎，那麼在落魄時估計可能攜銀走人了，反正早已得到「十娘身」，費那麼大事幹啥？正好回老家和嚴父還好交待。這叫杜十娘二試李甲，試得差點出問題。

如果李甲出去不是又回到柳遇春處，和柳遇春說了這事，並將紋銀拿出來給柳遇春看，估計這事就黃了。前次他就問過柳監生借的，但柳遇春沒有借，還勸他這樣的煙花女子，自是薄情寡義，看著李甲花光銀兩，和鴇兒一起演雙簧騙他，知道他借不到自己就不好意思再上門去了，給個台階下，好讓李甲自己滾蛋。但柳遇春看到這一百五十兩碎銀後，方才明白杜十娘真是風塵奇女子，「既是真情，就不可負」，遂決定幫他，外出借來另外一百五十兩。柳遇春是個真男子，明白告訴李甲，為其告債，「非為足下，實憐杜十娘真情也」。當時東哥就想，為何杜十娘遇到的李甲，不似柳遇春般俠骨豪情呢。但故事總歸是故事，既然寫的是「悲劇」，結果一定是李甲撞上門來。

等時限到了，兩人交上三百兩銀子，鴇兒傻了眼，頓時心有悔意，想賴帳了。杜十娘以死明志，鴇兒「媽媽」知道這「女兒」稟性，深恐人才兩空，只好踐諾。但馬上把兩人趕出門，並不許帶走分毫首飾衣物，杜十娘連梳妝都來不及。這時杜十娘說要先向坊中姐妹告辭，遂往各姐妹處辭行。眾姐妹情誼深重，紛紛贈予盤資路費，並宴請留宿。作為「教坊司院」中的風流領袖，杜十娘從良而去，一干姐妹送點盤纏實在情理之中。但這點送贈，僅是禮數之周，實在談不上「百寶」之物啊，東哥當時看到這就嘀咕「怒沉百寶箱」的「百寶箱」在何處呢？

待到要出行時，「百寶箱」來了，眾姐妹來臨行送別，命人抬出個描金文具箱相送，封鎖甚固，看不清里物為何。奇怪的是杜十娘也不開看，並不推辭，收下作謝而去。東哥納悶，難道這些紅樓中人，會把自己出賣青春所得之精華相送杜十娘？這出於常格啊。其實，這裡為後面的故事高潮埋下了伏筆。

兩人如鳥脫籠牢，似魚出沸鼎，到了渡口要舍陸從舟了，這李甲已身無分文。杜十娘從箱中拿出銀兩，讓其置備行舟之物，還是不說箱中尚有何物，只是託言「姐妹情長所贈路資」，李甲也羞於窺看。待問前路去何時，李甲又露出了膽怯之意，言娶妓回家終難登家進門。一個大男人，到了這時還無主意，人都跟著自己了，不回家又怕何？還是杜十娘言可先「浮居蘇杭勝地」，父子天性終難泯滅，待李甲回家徐徐勸解告求，實可父子和解，認姬歸家的。這杜十娘多有見解，實在是女中豪傑。李公子一路感激涕零，海誓山盟，杜十娘雖曲意撫慰，但並無激動之表。東哥明白，杜十娘要等到關鍵時刻，畢竟在此之前李甲並沒為兩人之終生大事做點什麼，男人此時的「感恩」還未驗真假。

船夜行到瓜州渡口，時值仲冬中旬，月明如水，船舶於岸邊停靠，待來日方行。在月明星稀的當晚，兩人開懷暢飲之下，杜十娘興緻勃發，輕舒歌喉，取扇按拍，歌一曲《小桃紅》，真箇是「聲飛霄漢雲皆住，響入深泉魚出遊」。其情其景，如詩如畫，東哥當時感嘆，若得人生如此，死亦何憾？

但隔船有耳，引來了個混蛋花花少—孫富，一個家資巨萬的揚州鹽商公子。他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花錢買笑。孫富聽到這風吟鸞吹之聲，呆立半晌，心想「此歌者絕非良家」，遂遣仆相訪，移舟近前，傍到李甲和杜十娘船邊。萬不該杜十娘一早洗梳潑水時，讓這好色之徒孫富窺到了花容月貌，疑是九天仙女下凡塵。

孫富苦思無計相見，就立船頭大聲吟詩，要引李甲出頭。這李甲偏偏蠢，帶得美嬌娘行於路途，當平安行路、莫惹是非，前者歌吟就已失策，現聽念詩聲而探頭就更是不當。孫富逮到了機會，乘機搭話並邀約李甲到自己船上一敘。李甲不去，也就沒事了，可他卻偏偏能丟下杜十娘去和萍水相逢的孫富去喝酒，也是絕了。

李甲總歸是老實人，三杯兩盞淡酒下肚，就被套出自己和杜十娘的愛戀經過，以及歸家打算。這本是兩人的閨中密言，豈可為外人道？他也是愛顯擺，能不花什麼代價抱得美嬌娘歸，總是可談之資。孫富是江湖老手，沉吟半晌，假仁假意地勸李甲，大體的意思是老布政家風甚嚴，絕對不可能容忍不節之人入門為媳，李甲和杜十娘浮居蘇杭卻總有囊袋空空之時，將為何計云云。接著又嚇唬李甲，杜十娘乃青樓女子，本是水性揚花人，將杜美人暫寄蘇、杭形勝之地，萬一李甲歸家省親等，留麗人獨居，能不被江南輕薄子弟逾牆鑽穴了？這一騙二嚇，很快把沒心沒肺的李甲給整懵了。最後，只能上鉤議出讓孫富出資千兩黃金，李甲將杜十娘「轉讓」給孫富的「上策」。

東哥以往每看到這，無不氣沖腦門，真想揍這李甲！杜十娘跟她千里相從，難道是看上他的錢？要知道多少名門富賈拿千金而難見上她一面。看上他的才？沒求取半點功名，做個監生還是靠老爺子出資捐的。無非是覺得他為人尚算厚道，又鍾情於自己，能夠託付終生。可如此聰慧的女人，看走了眼，所託非人，終成大錯。

杜十娘在李甲從孫富那回來後，看他悶悶不樂，還「抱持公子於懷中」，言「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盡可商量」。看，女人多想從一而終，雖還沒過門，但以身相許了就以為是夫妻了。當聽到「夫君」言千金將其轉讓給孫富時，就突然放開兩手，冷笑一聲「快快應承了他，不可錯過機會。」十娘即挑燈裝扮，用意粉施，極其華艷，光彩照人。她微窺李甲，見他似有欣欣喜色，這打碎了她最後點幻想，最後才明白自己明珠暗投。很顯然，相比杜十娘早把李甲當夫君而言，李甲心目中的杜十娘和教坊司院中的「粉頭」形象沒什麼差別。他本是為色而來，當色取意瀾後，為千金是可以舍掉青樓女子的。

最後的高潮來到了，杜十娘將描金文具櫃安放船頭，讓李甲打開第一層看看，全是翠羽明璫、瑤簪寶珥，她將其毫不猶豫地擲於江中。又抽一箱出，儘是古玉紫金玩器，杜十娘復盡投於大江之中。最後抽出一箱，其中夜明之珠、祖母綠、貓兒眼等異寶奇貨，價莫能估。李甲此時痛哭流涕，真不知其淚來何處，估計哭錢財東流還更多點。杜十娘發出千古悲聲「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生之計。自遇郎君，海誓山盟，白首不渝。前出都之時，假託眾姐妹所贈，箱中韞藏寶貝不下萬金.....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妾櫝中有玉，恨郎君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說完之後，推開李公子，抱著寶盒跳入大江之中。可憐玉樓堂前燕，化作怒濤水中泥。

孫富妄想淫奪他人美色，破壞真情姻緣，固是輕薄放浪之徒。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真情，有眼無珠，本是無聊蠢才，也無足可道。可憐這京城教坊頭牌、青樓領袖的杜十娘，敢愛敢恨，為了心頭情上人，寧願放棄日進斗金的風塵之作，攜其畢生所蓄，勇敢地和心上人走向新生。本想可就此脫離苦海，能一生廝守。但在事實證明李甲是不可託付終生之人後，她憤而擲寶自溺，真是風塵奇女子。每讀至此，東哥無不涕泗長流。自古真情不可辜，杜十娘美玉明珠，投於盲人；萬種風情，終付流水。要論千古奇冤，竇娥第一；但說千古奇怨，恐杜十娘不遑多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