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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元:堅持更容易,拒絕很困難

每個月我們會邀請一位創作者,談談影響他(她)的作品。本期是藝術家劉慶元。

劉慶元:堅持更容易,拒絕很困難


劉慶元:堅持更容易,拒絕很困難


口述 劉慶元


採訪 葉三


小時候,我父親在大學裡面做哲學老師,他們學校圖書館裡有很多雜誌。晚上輪到我爸值班,他備課,我就到處翻書看,除了《奧秘》、《法制與生活》和《知識就是力量》這些科普雜誌外,我還會翻到很多打仗的書,各種歷史戰爭回顧、作戰訓練手冊、法學/刑法案例分析之類,我喜歡看那些東西。當時我把所有東西都想像成一個戰爭狀態,一個小孩子的想像是很幼稚,很天馬行空的。看完後腦子裡面有想法,就得畫,憋不住。

我記得開始畫畫時的場景,是自己在牆上畫各種打仗的場景和細節,古代的,三國,越戰,韓戰,反特,局部戰爭……我從小就想把這些場面和細節畫下來,然後反覆琢磨。後來我發現,畫多了戰爭,再畫所謂優美的東西是很容易的事情。


有一次我經過青少年宮,看到了櫥窗裡面陳設的各種軍事模型,這些東西可以做到如此之精緻、複雜,就像我平時去中藥店裡看到的各種動植物製作的藥品標本一樣。趁門衛不注意,我就偷偷地溜進去了。所有的門都關著,但是裡面傳出了歌聲和喧嘩聲。我上廁所的時候,突然湧進來了一大幫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孩,每個人長得都很精神,戴著紅領巾,意氣風發,他們就是模型組的。我感覺他們是一個有別於我的團體,他們有共同的遊樂場而我沒有,我很難受,但是我從來沒有跟我父親說過,我要去青少年宮。


我學哲學的父親也是一個美術愛好者,相對他的專業他更喜歡歷史和考古,這可能對我有一些影響,但他沒有專門教過我,但他一直都說他有在教我。後來我就說,好吧。我父親有一幫書友畫友,其中有個叔叔穿一件皮衣,還背個畫架,年紀很大也不結婚,留著長頭髮。當時作為一個小孩,我就覺得他特別有意思,特別不一樣。還有一個阿姨也沒有結婚,老是穿一件很鮮艷的紅色大衣,好像她跟那個穿皮衣的叔叔是想搞對象沒搞成。我就覺得這個是不是跟畫畫有關係了?好像是有那麼一點。


當時我叫我父親找個專業老師教我畫畫,最後變成了他自己是我的老師。他把一些雞蛋給我畫。我覺得畫雞蛋一點都不難。這應該是我被訓練的第一步。那個穿皮衣的叔叔也教過我畫畫,但是我發現他根本教不下去,因為他總是要擺造型,準備了半天把畫架打開,拿出一張印刷品畫片,說了老半天,一筆沒動。我覺得他畫雞蛋肯定沒我畫的好。


我在重慶一直待到初一,然後我們全家就移民來了深圳。

在深圳,我參加了學校的課外興趣小組。我碰到另外一個學校的畫友,他是個高中生,有一天我去他家,發現他居然把他自己的房間整個刷成黑顏色,把他自己的床下面墊滿稻草,不睡他們家給他的席夢思,我覺得這個人太有趣了。他跟我說,有個人唱了一首歌,你要聽一下,那首歌叫《一無所有》。


那個時候我已經很厭惡深圳了,我覺得這個城市無了期地在工地打樁、走香港親戚、做生意,顯擺特權,鄉黨聚會……年輕人好像不用擔心未來,父母每天都在上班,我們整天沒有別的事兒干,特別難熬。我和我的畫友一天到晚聊天,我畫友的父母也不管他,他可以關起門來,大家一起抽煙徹夜聊天,然後我們兩個人就抱怨,說在深圳沒有能夠教我們的老師。我們經常白天一起出去畫畫,頂著太陽,故意曬自己,現在想起來就是年輕幼稚,無時無刻不是希望有一種東西讓自己難受。


後來有一天他跟我說,有個人叫做陳丹青,聽說那個人的數學很差,但是畫得很好。他搞到一本他的書,讓我拿去我爸單位複印,結果我就有了第一本陳丹青的速寫集,還是複印的。我看到裡面有一句話,說要對著電視機畫速寫,這樣的話提高才快。我的天吶,這是很好的一種學習方式,我要向誰學習就一定要跟他差不多,這才能滿足自己的慾望,所以我每天就盯著電視機畫畫,還專門挑那種歌舞表演,唱歌之類的,畫了很多,電視機是我其中一位老師。


我當時以這本複印的陳丹青速寫集作為自我技術訓練的參照標準,然後帶著我的畫,到處去找那些我們覺得會畫畫的人,給他們看,讓他們給一些指點。那個時候,就是那種傻藝術青年的狀態。


填高考志願的時候,我填了一個美術學院,另外一個是警察學校,第三個是廚師。填完之後我就在做夢了,第一我要麼就做藝術家;第二個就是做警察,做警察的話,我就已經想好了,不能結婚,一定要戰死在任務上面,只跟重刑犯打交道,我覺得這個還是有價值的;第三個是廚師,我覺得廚師真的會給別人帶來幸福感。

後來我考上了廣州美院版畫系。印象中我們系的素描課時間特別長,似乎永遠在畫人體。大家每天窩在課室長期畫素描,模特身邊一堆碳火,都可以聞到人肉的味道了,班上有一位女同學實在受不了大喊一聲「我想搞創作啊!」但我就覺得就是要這樣,一成不變的東西可能會激發另外的東西出現。我就喜歡那種殘酷的,很局限的,長期的折磨。所以,素描意識對我影響很大,它是個人觀看周遭世界的圖式反應。


我當時給自己安排了兩件事情,一個是白天面對這種一成不變的素描課,另一個是要把圖書館所有的書、所有的藏畫全部看完。我發現美院圖書館有另外一層樓叫「教師閱覽室」,裡面是只給老師看的進口畫冊和雜誌,我的天啊,我才發現有些現當代藝術雜誌是國家從國外訂購,然後海運運過來的。那裡一般學生不給進,但看門的阿姨很寂寞,好不容易來一個人,後來我去就沒有障礙——裡面居然還給我發現了日本浮世繪的春宮圖。


那段時間我喜歡好多西方的藝術流派,像瑞士的達達,法國的超現實主義,德國新表現主義和美國的波普藝術,後來更喜歡賈科梅蒂和北魏的雕刻。我瘋狂地看所有跟賈科梅蒂有關的畫冊和文論。我發現了解一個藝術家要研究他的痕迹,他的痕迹不是他成名的作品,而是成名作品背後他工作的痕迹,不露聲色的痕迹。這種痕迹只能在一些當時比較專業的畫冊裡面才會有,比如工作室的照片和畫家的手稿。當時我對藝術家/建築師/作家的手稿特別迷戀。那個年代對西方藝術家的印象,我覺得賈科梅蒂給我印象很深,從他身上我學到跟時間相處的方式。從他的作品裡面,我看到反覆地去做同樣的一件事的能量,包括觀看與空間變化的關係,他的手稿裡面有很多這樣的痕迹。所以當時我就決定要畫很長時間的速寫,不能畫快寫。我抱著速寫本去中山大學,待一個下午,去畫那些樹和建築,長時間地畫,把紙畫爛,再補上去,痕迹疊痕迹。另外我還喜歡豐子愷,到現在也是。我喜歡豐子愷是因為我覺得他是一位「讓自己有用和被他人使用的人」,他的多重身份(畫家、翻譯家、教師、音樂家、作家)也讓我敬仰。我大學期間有一段時間把沈從文、豐子愷、林語堂、錢鍾書這一代人的所有文集都看了一個遍。我也喜歡民國漫畫家,例如葉淺予、白光、張光宇和陸志庠等。

劉慶元:堅持更容易,拒絕很困難


賈科梅蒂的作品。

劉慶元:堅持更容易,拒絕很困難



大學畢業之後我想到底要做什麼,我想的時間不長,就決定要做一個不那麼時髦/見效的事情,而且時間要長,而且每天都得做,而且需要一點磕磕碰碰。那就刻木刻吧。木刻還有個好處,就是它沒有那麼被關注。我的第一個所謂的工作室就在我的床旁邊,當時我覺得工作與床的距離一定要近,所以有段時間我是晚上工作的,工作到差不多凌晨四、五點鐘,我就睡覺。


刻木刻要給自己題材,但是這個題材我覺得首先是不要美的,但是也不要故作苦澀,另外不要精良,因為要避開這些痕迹,所以只能快,快當中出錯也是快的,在快速當中形成自己的迅速判斷。那好,要刻什麼呢? 我覺得繪畫語言只能是體現在個人的語言上,個人如果有語言的話,你的視覺才會有語言,個人沒有語言的話你只是一個信息採集者,而且不是你自己。所以我當時決定刻木刻還是跟我的素描意識有關係。我去向那種不是精心炮製的、不是刻意營造主觀世界的藝術家們學習,包括民間、街頭巷尾(不只是民間藝術)出現的視覺形象,我覺得那個東西是很迷人的。我研究過延安木刻,還有國內戰爭時期的木刻,包括所有的能收集/了解的抗爭藝術,哪怕只是塗鴉或口號。我覺得木刻一定是適時發生、要被使用的,我做的木刻就是要為我喜歡的東西服務,或者是要給予一個適合它的存在方式,這樣的地方你不去找它,它就會來找你。


木刻對我來說,不是創作,是書寫方式。當然我也會做其他的作品,但是可能大家對我的印象還是「劉慶元是做木刻的/做木刻的劉慶元」,我覺得這樣其實挺好的,最好是做木刻的同時也是搞體育的,兼顧農業生產和全媒體營銷,跨度越大越攢勁。不要動輒就說,「你是搞文字的他是玩兒藝術的」,這樣的語氣讓人有些尷尬。


年輕的時候,我可能會接受很多視覺化的東西,但是現在我的閱讀工具書大量都是文字書。我覺得閱讀很重要。我會把完全不同的幾本書放在一起看,比如《中國古代園林圖譜》,《不安之書》,《殘酷戲劇》和《正宗佛山詠春拳》放在一起交叉閱讀,根據需要隨時搭配……現在我桌子上的書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田野工作法》,和《未來就是現在》。買書的時候,我會選最近的工作中需要的一些書,但是也要通過自我解讀,要能消化,要能轉化。看電視的話,我主要看中央七台——就是農業軍事/軍事農業台,我看很多年了,至今沒有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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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書》


再說影響創作的話那就是行走了。很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說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去很遠的地方,坐很久的車,然後去辦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去烏魯木齊,送一封信給一個人,到了那裡,發現他已經搬走了。我冥冥中就喜歡干這樣的事情。


作為藝文工作者,工作所對應的日常性是很重要的。日常的觀察、記錄、發現、試錯,還有判斷,思維轉化如果不是建立在日常性能量轉化的話,我覺得會很困難。我從來不寫日記,儘可能不帶相機去拍照,我覺得回憶是最好的拍攝方式。回憶可以篩選、遺忘,忘記就忘記了,但要激活自己的這種機能——你總會記住你想記住的東西。


創作,我覺得是沒有慾望的,因為做這件事情不能有慾望,要把情緒壓住,由內心決定,最好不露聲色。就像我去朋友家做客,正聊著天,我突然覺得我要做一件事了,我就會按捺不住,我會站起來轉身就走,但是也不告訴他我要幹什麼事情。要迅速,不能等待,不能展開討論。


我不太聊我自己的東西,但學生找我聊教學,我一定要很認真地跟他們談,因為作為一個老師,這是職業所需。現在我選擇自己的身份,還是一個大學老師,這是最清晰和樸實的一個表述。因為老師可以干任何事情,可以種田也可以打仗,也可以破案和講故事。對於想做藝術家的年輕人,我的建議是:正視自己的局限性。不然的話,只有出口,沒有入口,怎麼行呢?


劉慶元部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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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江南大道中》


這是90年代的作品,這個階段做了一批「街頭木刻」,我相信木刻來自街頭而不是書本和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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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時代》


少年老成,談笑間讓對手灰飛煙滅;反正我是看到了,你看不看到與我無關。


2001《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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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委託刻一幅崔健在巴黎的演出海報,兩天刻完交貨,印刷出來的海報由航空公司託運到法國,據說現場即搶購一空;後來朋友在法國街頭的廣告欄撕下一張這幅木刻海報的A4複印件送給我,後面牢牢粘著一疊厚厚的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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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中國表情》


這是由48幅木刻組成的一個作品,全都用一把打磨過的螺絲刀刻制而成。這些表情來自於記憶,重複的、揮之不去的、無名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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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無形的戰線》


無形的戰線,舉目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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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冇乜用》


粵語,就是沒啥用的意思。為什麼「冇乜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局或身處困局之中而無法自圓其說,這經常會產生/製造一種幻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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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道長和骨頭》


這是我最近在做的一個系列,兩個不同的角色/事物在對話。


題圖為2014《詠春拳十二散式之「搭手」》。作者受香港某詠春拳館委託刻制詠春拳十二散式,這是其中之「搭手」。為了刻好就得重新練,好在小時候學過一點皮毛容易加深理解。我說的「刻好」就是不要按耐不住的過度渲染和極盡誇張之能事,同詠春拳拳理精要,它只不過是拳譜而已。


劉慶元:1972年出生於重慶市,藝術家。先後出版《碎片——1998-2006》、《複製者》、《沿著河邊一直走》和《你的表情就是我的符號》、《速寫講稿》、《複製的方式》、《匠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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