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頭髮白了

當我第一次為母親染頭髮的時候，平時看慣了的白頭髮，用手刨開，不斷刨開，就像在蘆葦盪地里雙手為漿划出一條小徑。我為母親的頭髮也划出一條小徑。

小徑底色乾淨。年輕時母親那一頭茁壯烏黑的頭髮就從無數條這樣的小徑開始蔓生，直到四十歲左右，髮根悄悄變色，從一根兩根，直到一大片，直到全部。母親說是遺傳。我又想了想家婆家公滿頭銀絲的富態樣，覺得有道理。只是從此擔心，這樣的遺傳會不會白送給我?

母親的染頭髮，也不見得多麻煩。我只幫她染過幾次，平時基本上是她獨立完成。與白頭髮鬥爭了二十來年，母親積累下豐富的經驗，她知道白頭髮竄多高的時候該染，買哪種染髮劑好，什麼時候自己在家染，什麼時候需要去外麵店里染。一般來說，寒冬臘月，我就主張她必須去美髮店。當冰冷的染髮劑一梳子一梳子抹上頭，約等於在頭上頂了個冰袋子，容易著涼。可她很多時候不捨得花錢，便會挑選某個出太陽的暖和天，在陽台的小桌子上把工具一字兒排開，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所謂有條不紊，就是把自己該乾的事干好，並且不對周圍的人與環境造成破壞。我也曾經在家染過——染成有顏色的那種，要不就是把脖子把臉弄花，要不就會把地板和衣服弄髒。總之是體驗過，不太愉快。可經驗豐富的母親就不同了，她染髮不用旁人操心。首先把買染髮劑附贈的塑料披肩穿好，然後把染髮劑擠在一個小盆里，用小牙刷一點點地往梳子上抹。大規模的白頭髮可直接用小牙刷上，髮根與髮際線部分，則派小梳子去。安頓完恰到好處的染髮劑，時間一夠，就沖水洗頭。然後就滿頭青絲面目一新了。說到這，我還得誇誇母親有個好習慣。剛染完頭髮的前兩周，她一定會在枕頭上多墊層枕巾，她說會有一些多餘的掉色，不要把枕頭弄髒了。

年屆七十的母親不喜以白頭髮示人。她說如果一個人滿頭白髮，會給心靈以蒼涼，整個人也顯得老態龍鍾。並和我舉了幾個同齡人的例子說，你看某阿姨某叔叔，是不是看上去比我老得多。我說是。

對於黃皮膚來說，鮮有把白頭髮當成驕傲的人。主要還是對歲月流逝有恐懼，所謂愛美之心在對付白頭髮這件事上，不論男女，都是泛濫成災。反正我還沒見過幾個在不該長白頭髮的年紀淡定從容任其白髮三千丈的。基本上本著兩種態度，一種是斬草除根，格殺勿論，拔之拔之，當然這是白髮明顯比黑髮少的那一撥；等到白的真比黑的多了，就只能靠染了。

我因為擔心長期塗抹染髮劑對身體不好，曾給母親獻過良策，一是延長兩次染髮的間隔，二是為啥不能戴假髮頭套呢。然而兩條建議均未被採納。其實那個假髮頭套並不醜，當黃棕色的短波浪捲髮往頭上一戴，有點外國老太太的意思。我對母親說，你可以選擇性地佩戴，比如秋冬二季，氣候宜人，夏天怕熱把它取掉便是。她不依，說人家戴假髮的一般是自身頭髮稀薄，我原裝的就多得不得了，再扣一個厚帽子，難看。

就這麼聽不進任何意見地行走在染髮的征程上。我常常幻想，要是每一根拔走的白髮毛囊處下次能長出黑色來，該多好。我便想起家公，我從小就管他叫爺爺。爺爺在七十幾歲上洗澡時摔了一跤，從此半身不遂。奔八十去的時候，有一天我們也不知道是誰意外發現他頭上覆蓋的白頭髮在偷偷變黑。過去只聽過有人一夜之間白了頭的傳聞，還沒見過白轉黑的稀奇事。可這樣的稀奇事在自己爺爺頭上發生了。也不是純黑，應該是類似烏青的顏色。我們想爺爺大概返老還童，這不定得長壽到哪一年月呢。可最終還是在大地震前走了。而父系這邊，比方說我的奶奶就完全來自另一個星球，從來滿頭青絲。每天兩頓小酒，煙茶不離口。直到她在八十三歲走的那天，滿頭不超過十根白頭髮。表妹家的大姑楊姨，年齡與我母親相若，早十年左右就滿頭白髮了。她卻不管不顧，每每在表妹發的照片上看到她在家庭聚會上推杯換盞，總是佩服她的勇氣。我對母親說，你看人家楊姨，就敢不染，你敢么。母親看了一眼說，我不敢，你看要是我也學她就和她一個樣，完全就是老太太。

原諒我老是追問母親，我的問題幼稚而自私，我問她什麼樣時候開始大規模長白頭髮的，具體是哪個歲數?她支支吾吾，從三十幾說到四五十，搖擺不定。每當我邁過一個年齡的坎，心裡就鬆一口氣，巴望著從家婆到母親的遺傳能幸運地將我漏掉，就如同我不曾是這個家的孩子。

然而我錯了。這些歲月經過的符號都是來自生命的賜予，連同皺紋和斑點。當你老了，頭髮白了，你能否坦然接受這些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