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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衛的悲憫與無情

小說:太湖蛇


作者:陳衛


評論:陳樹泳

太湖蛇


陳 衛


整個島並沒有因為雨已經把夏天下得像冬天一樣冷而警覺。甚至已經記不清這雨已經下了幾天幾夜。不記得開始,也看不出結束,每一刻都處在雨的中間。雨不僅始終持續,而且一直這麼大一直是暴雨。長時間相同的頻率使人神經鬆軟,恍惚麻木,偶爾睜大著的眼彷彿不是在看雨,而是穿過雨幕,停在雨後面的空中。那裡仍舊是雨。寒冷並沒有使人穿上厚衣,他們仍舊身處八月,在八月瑟瑟發抖。那些因謹小慎微不合時宜穿上秋衣的人,才發現是多麼舒服多麼恰當,在這反常的寒冷中,骨肉在厚軟的棉料里滑動所生出的奇妙的溫爽,外人難以體會。樹和房子都因為長久的浸泡而癱軟,整個島比以前矮了很多。在空中看,島變小了。湖水抬高了湖岸線淹沒了堤岸,吞蝕著原本屬於島嶼的土石。但是又不能不說,整個島因為癱軟而變大了。既像是湖淹沒了整個島,又像是島平攤在整個湖面,變得和整個湖一樣大。島和湖已融為一體。水翻滾著湖,也翻滾著島,波濤使島和湖一起翻騰。一天的每時每刻都黑得像傍晚。夜晚更黑。但是即便在夜裡,雨點仍舊明亮。明亮的雨線在黑色的山前閃爍,使後面的山、樹搖晃。聆聽近旁的雨聲,能聽出它箭鏃般的憤怒。但是再往遠處聽往高處聽,雨聲又彷彿變得綿柔,像是一層薄海綿籠罩在上空。但除此之外,除了這浩大的綿軟的雨聲之外,什麼也不能再聽見。沒有汽車輪胎扯離濕地的聲音,也沒有湖上模糊的汽笛聲。晚課的鐘聲也被封閉在寺院的方寸之地。樹和房子都被浸黑,枝葉好像在水裡浸泡了很多年,生死不明。雨和湖水已經溺斃了眾多本不該活過這個夏天的活物。持續的暴雨給島做著深達內里的清洗。島因此變得更加簡潔,蕭索。


夜裡的每一刻都像深夜。所有道路闃寂無人,只有一陣陣突然被狂風掃落的更密集的雨。橙色的路燈不知為誰而明,在飄搖的樹影下只照亮它自己的那個圈。漫無目的的飄蕩在接近岸邊時被駭人的濤聲阻止,這混亂的排響使你瞬間感到浪濤的暴怒不僅來自表面水與水的撞擊,它的底下,湖的內部,整個湖的體腔,都在轟鳴。暴怒模糊了湖和海的區別。深黑的湖鋪滿四周,沒有一面能夠看到邊界。巨浪無理粗暴,所有的疑問都只能自己消化。湖上除了滔天大水空無一物,所有的船隻、木板提前懂事地躲避,更不要說蚯蚓和草芥。它們撞擊著石岸,並不因為石頭的堅硬生出絲毫的畏懼。它們又無師自通地退回去,把曾經的自己撞碎。層層驚濤無序地相撞,沒有一層水可以左右自己的安寧。在這憤怒的翻滾中,沒有什麼東西是微小的。所有的小東西都求救無門。就連最熟水性的巨蟒也被怒濤從湖底攪起,粗壯的身體被浪濤搖來擺去不由它自己做主。浪濤在它多次嘶鳴呼救時灌進它的喉嚨,它的身體越發臃腫沉重。它每次意欲靠岸的念頭都被回浪打退。它在被浪濤翻滾離岸越來越遠再也看不見石頭的時候突然看見一條與它的身體類似的硬物。那是919米的三號長橋。巨蟒急切地向它游去,但顯然它只剩下頭和脖子可以使力,不斷改變方向的浪濤也使它心愿難遂。有一陣它的身體被浪翻騰得與長橋平行,它看見自己的身體就像連接島與內陸的另一座長橋。突然又是一陣激浪,它被高高拋到空中很久之後又重新落下時,竟然使它第一次離長橋如此之近,與此同時它看見了波濤打上橋面又滾滾落回湖體。在它懷抱希望的同時它看見一輛越野車射著它堅硬的燈光正在大橋上向島飛奔。車上的人,駕車狂奔的人,他在內陸與遠道而來的情人生活了五天,現在,他回家來了。他是唯一一個在這個傾盆大雨之夜奔回島上的人。故鄉的陷落,並沒有阻止他似箭的歸心。面對接二連三打上橋面的浪濤,他只求快速通過長橋。急切和驚恐使他不可能朝前方之外的任何方向張望。由此他錯過了一次最重要的救贖。在新的浪潮中,巨蟒重新被打入水底,它在水中遙望那兩束顫抖的與雨抗爭的車燈和被儀錶盤光照亮的他的臉。在逐漸的下沉中,它意識到除了浪濤的翻滾,它的騰躍尖叫對長橋上的他來說也完全是永劫不復的驚懼,由此它放棄了最後一搏。它的眼睛隨著波濤的翻滾而蕩漾,它最後張開的嘴巴像嬰兒一樣肥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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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衛的悲憫與無情


陳樹泳


我一直以為《太湖蛇》是陳衛去年寫的,再次找出來讀的時候,發現發布的時間是2015年8月份。時間過去得很快,幾乎讓人出現幻覺。這篇小說後來我時常想起,這次重讀,看到我之前寫過的一則短評,在我補充增加一些看法之前,這則短評可以再看一下:

大自然中的風吹草動,都在影響和作用於人的感知,從而塑造出人的性格。生活在熱帶的越南人,給人以精幹兇險的印象,而西伯利亞的寒流,則使曠野上的俄羅斯人寬厚強悍。前者讓人想到豹子,後者讓人想到熊。當我們並不從人種、道德的角度而是從文學、美學的角度去獲取這一印象時,這類感知便比科學和邏輯更加準確微妙地形成。於是有杜拉斯對湄公河水席捲一切注入大海而遺憾無可挽回的暗示;有穆齊爾因一聲鳥叫而獲得一種聲響的感召;有陳衛身居暖房在暴雨降臨的夜裡想到太湖有蛇求救。然而這些感知和印象難以解釋。這種屬於文學的神秘難解的因素雖超越邏輯,但強烈地指引著藝術創作,作家在寫作時遇到偶然而難得的「感天應地」時,就像任何一個從大自然中得到了「啟示和感悟」的人一樣,在那一刻他已經看到了「命運」。這種「命運」,依然是不可解釋。當雨沒日沒夜地降落在太湖上時,所有人都躲了起來,反而是最熟悉水性的巨蟒無從躲藏沒能倖免,當它努力掙扎、求救無門的時候,一個「夜歸人」卻毫無必要地闖入了危險之地。他為何而來,為什麼在此時此刻出現,他與巨蟒有怎樣的關係?這些疑問,就像是《烏鶇》中飛箭的聲音使人擁抱死亡、一聲鳥鳴促使遊子歸鄉一樣神秘難解。然而,杜拉斯、穆齊爾、陳衛,還有一些被視為難以讀懂的作家,他們的創作,有時並不是為了讓人讀懂,而是為了讓人去感知。就像這篇《太湖蛇》,巨蟒和夜歸人擦身而過而失之交臂的瞬間,讓我們感到的,是向死而生和向生而死的冷峻對立。


這次重讀,我想到了其他東西。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這篇小說的背景比它的主體更加龐大。背景是雨幕下的天地,小說里寫的是太湖。雨下得沒日沒夜,天地彷彿就不存在了,小說的背景得到了無限的擴展。從篇幅上來看,主體蛇和開車的人的出現,也處於結尾之處。這使得蛇和人在巨大的背景之前顯出在普天之下的渺小形態。一開始,一切都具有生命,連島都彷彿是一個生命體。一切都在平等的蒙昧蠻荒之中。這是小說發生的重要背景,即它發生在一種遠古的氣氛之中。這使得蛇的出現不僅合理,而且具有神話意味。後來這篇《太湖蛇》頻頻讓我想起的,也正是這種神話意味。整個故事籠罩在悲天憫人的無情之中。悲天憫人是萬物無差別地被淫雨溺殺,是蛇一次又一次艱難求生的孤絕,是蛇怕嚇到開車的人而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無情的是蛇瞬間淪為一具浮屍,不僅沒有停留下來投入哪怕一秒的讚頌,並且它的樣貌被寫成「嘴巴像嬰兒一樣肥厚」。「肥厚」一詞與「淫雨」共同加強了電光火石之中的一絲放蕩淫逸,使一面是向上求生的生命強力與一面是墮落腥朽的享樂結合到了一起,猶如八卦的兩儀相互旋繞,制衡著寫作的發力既不走向抒情也不走向物質,使力道力求不偏不倚,使雨既有耳邊的堅硬又有遠處的綿柔,使蛇既充滿頑強的意志又有一副哭笑不得的蠢相。因此,小說除了它所寫到的景象事物,還具有了弦外之音,那就是作者顯示出力挽狂瀾和操縱風雨的遒勁。我說這篇小說的背景大於主體,也可以說,這種寫作,是作者大於作品的寫作。作者對作品具有了決定性的意義,也就是說,同樣是這個題材,另一作者來寫,不會出現同樣的結果,要麼視角存在差異,要麼情感的方向有所區別,或者所達到的力度大相徑庭,但不管是有多少個人來寫這則故事、又寫出了多少種結果,可以想像種種情況之中存在過冷、過硬、過暖、過軟的不同取向,而陳衛在這裡所能達到的,則是種種結果的總和,既不有餘、也不不足。正是貢布里希的那句話,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是作者賦予了文學以空間,而不是文學的規則和事物的邏輯去命令作者的行為操守。陳衛賦予文學的空間,是事物一旦顯露了某一面向,它的對立面也隨後具體地出現,使得敘述的過程中融合著矛盾,句子與句子相互形成扭力,交織起整個小說。


小椿山小說集《花蕊弓弦》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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