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與疼痛為伴，不負這大好時光

我的腳背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呈一個半軸約五厘米的橢圓形，顏色比正常膚色稍稍白了一些。這個傷口很不起眼，除非湊到腳跟仔細看，否則當真看不不出來。所以連我自己都很少注意。

一次，我和朋友裴姐一起去游泳，她看到這個疤痕，便問我是怎麼回事。可我回憶不起，當天晚上和媽媽通話時，聊著聊著就提到了這個話題。

媽媽告訴我，這個傷口來自小時候的一場意外。

那時候，我剛剛上小學。一年冬天，媽媽帶我回鄉拜年。我和表姐去村裡的池塘邊踩凍水玩。玩得忘乎所以的我，一個踉蹌，從薄冰掉進了池塘里。年幼的表姐沒有辦法把我從水裡救出來，只好跑回老屋叫大人，留我一人在冬天刺骨的水裡掙扎。

幾分鐘後，大人急吼吼地趕來救我的時候，我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了。

幾個大人合力把我撈起來之後，發現我的腳受傷了、流了好多血。家人把我送去醫院，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上手術台，嚇得哇哇大哭。手術結束後那晚，局部麻醉的效用漸漸散去，疼痛變得變本加厲地襲來，讓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哭鬧聲還吵到了同一個病房的其他病人，害得媽媽到處替我道歉。

但噩夢並沒有結束。之後的復健期，我必須每日活動受傷的腳，有時候動作稍微一大，就會將癒合的地方再次撕裂。年幼的我受不了傷口的痛和癢，時常去抓撓。因此，原本一個月就應該大體痊癒的傷口，整整拖了半年時間才開始癒合。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你很怕水，連洗澡都抗拒。還說這輩子都不要再下水了。」我向來喜歡游泳，如果不是腳上真有這樣的傷疤，我真會懷疑媽媽是騙我的。

「小孩子嘛，記吃不記打，過了還不到兩三年吧，你自己就把這件事都忘了，到了夏天還吵著要去游泳呢。」媽媽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看來，任何傷口，都會慢慢痊癒；所有疼痛，都會被時間治好。

我把這件事講給裴姐聽。

「我懂，我懂。」她聽完之後一邊說，一邊笑，幾乎笑出眼淚。

說起裴姐，她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她五年前從內地的一所語言類大學葡語專業本科畢業，相戀數年、本來打算結婚的初戀男友，卻在最後一刻告訴裴姐，他馬上要結婚了，新娘不是她，而是家裡人早已安排好，門當戶對的女孩。

裴姐一氣之下離開了傷心地，在幾個offer當中選中了一個離家最遠的。於是，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她，提著一個小箱子，獨身一人來到了澳門。

裴姐是北方人，她聽不懂廣東話，一切新的事物都給她帶來了不適應，更讓她難受的是久久走不出情傷。

她原本一個開朗外向的女孩，卻變得終日以淚洗面。不化妝、不打扮，用毫無女性特徵的黑色大衣將自己包裹起來，領導見她搖頭，同事見她視為怪人。

「真是自卑到了塵埃里。」裴姐這樣回憶說。

說實在，我一點都不能將我認識的裴姐和她故事中的那個因為失戀而低落的女孩聯繫在一起。因為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又美又自信，神采奕奕，而且，有一個很棒的男朋友。他是澳門本地人，比裴姐大幾歲，在貿易公司工作，無論是外形還是經濟條件都很好，對她也是很體貼。兩個人已經計劃結婚，裴姐和我一起去游泳，也是為了能夠更加完美地穿上漂亮的婚紗。

這樣的裴姐，在我眼中簡直是完美女人的典範，無法想像她曾經也遭遇情傷。

我問她，究竟是什麼讓她從失戀的陰影裡面走出來，重新振作起來的。

她想了想，聳了聳肩說：「其實我也記不清，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時間久了，以前的痛和愛都淡了。

慢慢地自己也重新爬了起來，畢竟生活還是在繼續。其實生活也沒有我想像得那麼糟糕，慢慢的，我開始喜歡現在的工作，喜歡這個新環境，也交到了朋友。後來又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總之隨著時間，一切都在好起來。

偶爾回憶起當初失戀的時候，甚至都想不通為何要那樣難過。就好像一個痊癒已久的傷疤，傷疤還在那裡，但已經忘記了當初疼痛的感覺。」

就像說不清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一種口味，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一種天氣，什麼時候開始會說一種方言，她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失戀的疼痛感漸漸減弱，一切重新回到軌道。

痛感，會持續多久？

按理說，這不過是神經傳送的一種感覺，一種身體對受傷的反應機制。等到傷口好了、不流血了，痛感也就自行消失了。但是在現實當中，很多傷口是肉眼看不到的，我們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也無法知道它是否痊癒，只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痛徹心扉的感覺。我們被這種痛感所籠罩，好似活在永遠逃不出的黑暗當中，不能自救。

就算這樣的疼痛，也會慢慢地結痂，也許中間會撕裂，又是一陣鑽心地疼，然後傷口又會癒合、結痂，這樣循環往複，終究有一天，它會好起來的。

傷口會長出新的皮膚，白嫩而細膩，和它周圍的皮膚混在一起，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再過段時間，我們自己也會將它忘記。

曾經流過的血和淚，也隨著這疼痛，跟著逝去的光陰，飄到很遠的地方。

據說，疼痛是人體的一種自衛機制，因為害怕疼痛，所以人會自動遠離那些可能傷害自己的東西，譬如尖利的刀鋒、危險的水塘，或是一段不好的感情。

也有可能，因為疼痛太過刻骨銘心，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變得戰戰兢兢，拒絕任何東西，無論它是好是壞。其實這也是疼痛的一種，因為痛過，所以害怕重蹈覆轍。

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因為失敗，而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把自己包裹起來。

有因為失戀而變得遊戲人間的男孩；

有因為事業失敗而日日買醉的中年人；

也有因為求學失敗而拒絕走向社會、在家啃老族的阿宅……

痛苦如空氣一般無處不在，他們深陷其中，走不出來。

但同時，我也見過曾經受過傷害，但漸漸將自己治好，而且變得越來越好的人，譬如裴姐。

沒有什麼傷口是時間不能治癒的，沒有什麼過往是無法隨著時光淡忘的。

暑假回家的時候，媽媽給我看過幾年前受傷的照片，血肉模糊的一片，就算現在看都覺得汗毛直豎。但我已經完全想不起，這樣的傷口曾經出現在自己的身上。回顧往事，就像是聽別人的故事，即使其中細節再驚魂動魄，心裡卻還是平靜如常。

我想裴姐也一樣，此刻的她，就算再一次聽到前男友的消息，或是重新遇到他，她心裡也不會再起波瀾。即使是這個曾經那麼深地傷害過她的人，到了如今，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熟人。

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治不好的傷，就算是疼痛，也有它的期限。

終究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所有的眼淚、悲傷、心碎。

我不會再哭泣，因為時間會治癒一切。

Time heals all.

親愛的，願你與疼痛為伴，不負這大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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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黃競天，版權歸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