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曾經給你惡，難道就給不了慈悲？

文 ︳洛言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廚房裡我媽正和爸爸嘮叨著，「……還弄個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我把燈「啪」一下打開了，我爸坐在餐桌旁，正投入地聽著我媽說話，燈驀然打開，他不由得「唷」了一聲。

「你們說誰呢？」我拉開椅子坐下了。

「過來端菜！」我媽沒接我的話，一聲喝令。

「說誰呢？」我從我媽手裡接過盤子，放到桌子上，順手揀了一塊炒雞蛋放嘴裡。

「你那個嬸嬸，」我爸接腔，「差點跳樓了，還好被勸回來了。」

「為啥跳樓？」我一邊接著我爸的回答，一邊在記憶里搜索，是哪個，會做出這樣戲劇化的事。我們家跟親戚之間關係很淡，因為幾年前我爸工作調動，全家都搬到外地，除了過年回去走走，幾乎沒什麼來往了。

「你還記得那個表嬸嗎，」我媽端著菜過來，「就是那個幾年前跟一個年輕男人跑了的那個！她那會兒都30多了，還做這樣的事……」

「今天老家的人打電話過來，說昨天她上新聞了，真是小地方電視台，什麼事都能上新聞。她跑到咱們那邊一個廢樓上去了，8層，下去肯定要摔死。要不是幾個小混混正好去了那邊樓頂上——說起來也怪好笑，他們本來過去是要打架的——看她站在那，腳都快邁出去了，跑過去把她拉回來了。你那嬸嬸可厲害了，一看有人攔她，又打又鬧，有個小孩眼都被打青了，電視台還專門採訪了他呢。」

「她跳樓，是不是因為沒人要她了？」我想起來那個嬸嬸了，當時不言不語地就跟人跑了，那男的還比她小了好幾歲。這事在我們那小城市裡可引起了不少閑言碎語。我表叔是老師，當時我還在他那個中學上學，連學生都天天在私底下討論。

「你媽咋還跟你說這個，你家對你的教育夠全的啊！」還有人說。

那個先說話的急得都快口吃了，「你、你們些兔崽子，王八蛋，行不行要不要給你比劃比劃！老、老子是從卧室門口路過聽見的。」又是一陣鬨笑。

表叔很是消沉了一陣子。他是個老實人，從來都認認真真工作，下班按時回去吃飯，偶爾跟人打打牌，聽聽別人的緋聞作消遣，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作為別人的談資。

他是個個矮的男人，表嬸離開之後，他好像又矮了一截，我那會兒雖然還小，但那段時間都不太好意思直視他的眼睛。

不過，表嬸消失了幾個月就回來了。

大家都說，是那個男人騙了她，花光了她的錢，然後就把她踹了。

現在看來，這劇情真是老套，不過也有人說，有親戚從我表叔那裡套出話來，其實她走的時候，並沒有帶多少家裡的錢，就拿了幾件自己的衣服。

他們又評論說，要是再把家裡錢都拿走，就太不是人了。本來他們家就只是我表叔一個人拿工資，她待在家，什麼也不做。

反正不管怎樣，她回來了。回來之後，自己找了個房子住著，做份服務員的工作，養活自己。

我們那個城市很小，有個什麼事，尤其是什麼風流事，可以被津津樂道地念叨很久。不過她應該感謝網路時代的發展，大家的趣味底線被抬高了很多，連在親戚之間，她都很少再被人提起了。

「不都過去了么，有什麼事值得跳樓的？」我問。

「她一個人過生活，聽說過得挺苦，做服務員一個月也拿不了多少錢。」我爸說。

「那就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我問。

「不是，那個男人回來找她了，要跟她一起過。」我媽說。

「啊？」我驚得筷子都停住了，「那男的回來了？你怎麼知道？」

「就是回來找她的。挺有意思，電視台也採訪他了。以前只聽說，沒見過，那男的30來歲，長得還挺帥的，確實比你表叔強。」我媽回答。

我偷看我爸一眼，他的臉已經沉下來了。

「並且你不知道，那個男的，現在是個小老闆，電視台採訪的時候，他說當年確實是喜歡她，但他那會實在掙不了錢，養活不了他們兩個人，就離開她走了。這幾年在外面做生意，有了起色，聽說她一個人日子不好過，就回來找她，想把她接過去。誰知道，她不僅拒絕了，還差點跳樓！」我媽笑嘻嘻的，「不知道做什麼生意，別是傍了富婆，騙了筆錢，又回來找她。」

「這不算是熬出頭了么，奇怪……」我沉思著，把最後一隻雞腿夾進了碗里。

「我記得，表嬸年輕的時候還挺好看。」我又開口。

「哪還好看，我接完電話，特意從網上搜了那個新聞，她也被拍了上去，比以前老多了，畢竟現在40的人了。眼角紋可深了。」我媽說。

我放下碗筷，走到書房把電腦打開。頁面還停留在新聞網頁上。

表嬸的臉被捕捉了幾個鏡頭，我把屏幕定格。

她看上去黑黑瘦瘦，從前那幾分鮮亮的顏色幾乎已經消失殆盡了。她的眼睛微微垂著，沒有朝鏡頭正眼看過。跟印象里的那個人幾乎完全對不上了。

我仔細看著她的臉，我覺得她垂著的眼帘，微微下撇卻又抿得緊緊的嘴角，好像藏著些什麼。

晚上我躺在柔軟的床上時，忽然有點想明白了。

那大概是恐懼吧。

是她做服務員，可以清楚望到頭的平靜生活，被突然回到身邊的那個人，重新激蕩起生活巨浪的恐懼。也許在害怕著，所有的事情會再循環一遍。

可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