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曲直與親疏

陳洪綬 盧同與丑奴圖軸

例行私事

邪門陰招擊倒了高拱，張居正毫無懸念地當上了首輔。站在權力的頂峰，張居正開始例行私事——整人。

高拱整人是有名的，他是有仇必報。領導的德行都是相似的，張居正整人不僅大有高拱的遺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保險係數高，出手就是絕殺。

早在隆慶二年（1568年），張居正還是「三把手」的時候，就十分成功地整倒了遼王朱憲?。

梁楷 枯木圖

朱憲?挨整，是因為與張居正的老家挨得太近。遼王朱憲?乃老遼王朱植之後，老遼王朱植原就藩廣寧州，後改封荊州，這就成了張居正老祖宗的領導。靖難之役後，朱棣嫌其支持不力，削奪了遼王的護衛，從此這支藩室成了吃喝等死一族。朱憲?從小到大都是吃喝玩樂，並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其中什麼原因，正史並無記載。野史的說法，是朱憲?要擴大王府的規模，需要免費利用張家的地皮。張家捨不得，後來這位張爺爺就被整死了。

那時張居正還小，後來張居正為官，這事也沒見提起。張居正辭官里居時，與朱憲?玩得也挺熱乎，這樁往事似乎就過去了。但當張居正成為閣臣時，朱憲?的厄運就到了。史們紛紛彈劾遼王朱憲?，皇帝覺得應該調查核實。朱憲?是個從來沒見過風雨的痴貨，應對調查組什麼經驗都沒有，一任性就在家裡樹了面大旗，上書「訟冤之纛」四個大字。這效果明顯——調查組撤走了，正規軍開過來了。朱憲?問題的性質，自動由違紀升級為犯罪，其下場就是王位廢除，轉入大牢。

一口惡氣，沒想到能忍三十年；一吐惡氣，沒想到來得這麼舒爽。這痛恨的毅力，隱忍的精神，張居正是高拱無法比擬的。

明 錢選(傳) 鼠圖

當上了首輔，張居正第一個要解決的是誰？出人意料：邵大俠。

隆慶六年，擠走高拱不足一月，張居正命令應天巡撫捕殺邵方。緝捕官軍一路追趕，將邵方圍堵在丹陽家中。捕獲邵方，官軍在邵家挖地三尺，因為邵方有個兒子不見。邵方交通朝野、干預朝政，罪惡深重。將其斬草除根，張居正就有點公報私仇的味道了。

張居正為什麼對邵方如此痛恨？因為張居正熟知高拱復出的前因後果，正是邵方橫出的這一竿子，差一點將他打得翻船落水。解決了邵方，斷了高拱的後路念想，報了徐階的知遇之恩，一石數鳥，恩家仇家雙雙了斷。真正的政治家，是沒有閑工為了雪恨而報仇的。

這個時候，張居正覺得亥歇口氣。但是，有個死鬼偏偏撞進來。

五代 黃居寀（款）玉堂富貴圖

萬曆元年（1573年）正月二十日一大早，小皇帝坐著轎子去早朝，路過乾清門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侍衛從他身上搜出刀、劍各一把，但在真正的大內高手面前，這傢伙很識相，逃跑的動作都沒有，主動配合到保衛部門交待問題去了。

這事件看起來非常嚴重，實際上明中葉以後的宮禁一直比較亂，類似案件時常有發生，處置方法一般都是廠衛及五城兵馬司審明，當事人杖責充軍了事。張居正本來對這起事件的內部通報沒怎麼認真，但看到最後來氣了：這是怎麼辦事的？審了幾天，居然只知道人家姓名王大臣，籍貫武進縣，身上帶有刀劍。入宮的時間、地點、動機等，一無所知。身帶刀劍，這個哪用審，看一眼就知道了。是什麼地方的某某人，還不一定是真的。這都什麼效能啊？！

張居正大筆一揮，王大臣改到東廠處理，況且這也是皇帝的意見。東廠的特色套餐是刑具，一天嘗一種一個月都不會重樣。這待遇王大臣實在消受不了，承認自己真名叫章龍，是戚繼光手下的逃兵，目的就是瞎跑。

張居正一聽是這個結果，政治敏感性騰地就上來了：逃兵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忽略，問題他是戚繼光手下，帶刀跑到了皇帝旁邊。如果戚繼光是自己的政敵，殺頭夠了，因為前面這兩點都是事實。但戚繼光偏偏是自己的親信，自己一秒鐘就能想到的問題，不排除有人花一天時間也能想出來。

腦子好使，「神童」時代張居正就具備了。張居正隨即票擬諭旨：「著馮保鞫問，追究主使之人。」張居正叮囑馮保，這個案子一定要辦出價值，辦出水平。

張居正這麼一說，馮保倒是茅塞頓開。他令辦事人饋章龍飲食，許賞其千金，重改口供。不過，君子固本，馮保首先要辦的，是自己的私事：通過章龍，說出這事的內應是陳洪，再牽到高拱頭上。

佚名 仙山樓台

高拱被拉進來了，馮保發緹騎包圍了高拱府第，逮捕了高家的奴僕。高家上下恐慌萬狀，準備攜帶金銀細軟逃跑。這時，張居正親自給高拱寫了兩封密信，安慰高拱不要緊張。都要滅門了，能不緊張嗎？張居正這手太厲害了：萬一知道高拱緊張過度自盡了，失去活口，不好定案。還有一種「萬一」：這案子萬一辦砸了，自己的退路也留好了。

高拱無奈出見緹騎，問他們何故包圍府第？緹騎說，沒有逮捕他的意思，只是包圍保持以防意外罷了。高拱這才定下心，但預料可能將有大禍臨頭。

一陣緊張工作之後，章龍果然有了新的供詞：我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高閣老派我來行刺皇上。

言簡意賅，一句廢話都沒有，並且確保戚將軍平安、高閣老完蛋！

挺好的一箭雙鵰，被楊博與葛守禮給攪了。楊博，斗嚴嵩的那一位，所以威望一直很高。楊博這些年，鬥爭經驗也成熟了，他不跟張居正硬幹，主動跟張居正說情。不為別的，楊博的親家是王崇古，王崇古的鐵哥們是高拱，搞死個退休的沒意思，何況大家還是一條線上。

葛守禮，刑部尚書。葛守禮跟著打抱不平，第一是這人相當正直，第二是這人知恩圖報。嚴嵩專權時，葛守禮對其大為不滿，所以第一次被轟出官場。穆宗登基後葛守禮被起用為戶部尚書，高拱與徐階大打出手時，葛守禮拒絕參加攻擊高拱，所以有了第二次走人。高拱再度為相，葛守禮便成了為刑部尚書。

張居正覺得楊博、葛守禮來找自己太蹊蹺——明明是馮保出面辦的事，怎麼會找到自己頭上來的呢？張居正裝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東廠辦的事我哪清楚啊？楊博、葛守禮是早有準備，說東廠的報告上有您指示！張居正醒悟過來了，連忙解釋：他們文字水平有限，我只是幫他們改幾個字而已。

自己會想，別人會猜，這麼搞高拱，難免招嫌疑。人一旦自我否定，就容易智商短路，送走楊博、葛守禮，張居正決定求籤，聽聽「神仙」的意見。結果，求到了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結果不好的事，張居正決定讓馮保單獨去干。馮保覺得一切都安排得挺妥當的，便將「王大臣」提出來審判。公堂之上，章龍猛然改口，將張居正、馮保設計的內幕抖得一清二楚。眾目睽睽，馮保又氣又急，趕緊殺人滅口。

馮保當然沒事，戚繼光自然沒事，高拱跟著也沒事了。

趙雍 馬猿猴圖

以張居正與馮保的能耐，怎麼辦出這等結果？因為楊博、葛守禮同樣有能耐，他們已清楚這背後的謎底，便悄悄派人潛入監獄，教會了章龍這一招，讓章龍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活命。至於章龍，被誰騙都騙，強烈的求生慾望下，他也沒那個腦子，也就顧不上許多了。

「王大臣案」到底是怎麼回事？萬曆十一年（1583年）二月，張居正與馮保已身敗名裂，南京兵部郎中陳希美上疏，認為謀殺皇帝的主使就是張居正與馮保！萬曆皇帝覺得這說法不靠譜，但想弄個水落石出，計劃重新調查「王大臣案」。大學士張四維很明智，說這事都過去十年了，人犯已決，案件經辦人也不在了，查出的結果恐怕更荒唐。從此，「上乃置不問。」

——還是「神仙」預言得准啊！正事歪事，私事公事，張居正本想假一案將政敵一網打盡。但是，以其眼下的聲威想隨心所欲，沒有想像的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