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詩選：你沒有來，我還在等

你不呼吸么？

你不寫詩么？

——《呼吸》

自殺殞命的人，難逃身後的議論。違反常理的主動死亡，激發了人們打破死亡禁忌的逆反渴望。

1993年10月8日，顧城在他親手建造的童話王國激流島上自縊身亡，隨後其妻謝燁重傷搶救無效，相繼而故。顧城轟動的死亡事件，激起了劇烈而長久的口水風暴：新聞媒體記者、顧城的親友、顧城研究者們紛紛沖向風暴的中心，發表評論文章，出鏡站隊，出書探秘，舉辦紀念活動或鞭笞大會。標題皆赫赫然：「顧城絕命之謎」「詩人顧城之死」「利斧下的童話」「我面對的顧城最後十四天」「大陸流亡紐西蘭異議詩人－－殺妻自縊同赴黃泉」「那斧頭，天天砍我的心」「藝術創作的變態心理與「精神障礙」的差異」……

一個任性的孩子無意建造了一盤羅生門的狂歡棋局。顧城的個人生活像一具慘白髮亮的屍體，被擺放在舞台的中央，這台戲劇的名字叫作：互動沉浸式體驗，之驗屍。而顧城的詩則走入了更加厚重、複雜的朦朧迷霧中。

顧城紀錄片《流亡的故城》

表達的最終指向畢竟還是自身，作為這台撲朔迷離的戲劇的觀眾，至少我已經感覺厭倦。成人和孩子的不同，是複雜和混沌的不可逆趨勢。忽然想起一位友人說的話：只看好的那部分，我想要這樣活。

「為你讀詩」讀本庫精選了三十餘首顧城的詩，時間跨度從他12歲到亡故前的兩個月，共25年。我們選擇最簡單的品讀文本的方式，來重訪顧城的王國。謹以此珍視，顧城為我們留下的藝術瑰寶。

日 ｜雙面顧城

樹枝想去撕裂天空，

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星月的由來》）

一切都明明白白，

但我們仍匆匆錯過；

因為你相信命運，

因為我懷疑生活……

（《錯過》）

巨大銀色的高原——

我的驕傲

在溶化

靈魂在暴露

山脊凝結著憂鬱

像史前人類的眉弓

（《錯過》）

我知道家在北邊

但不知道北邊在哪兒

這時多想那個指北針

把我一下帶回家

（《指北針》）

我是一個悲哀的孩子

始終沒有長大

我從北方的草灘上

走出，沿著一條

發白的路，走進

布滿齒輪的城市

走進狹小的街巷

板棚，每顆低低的心

（《簡歷》）

土地是彎曲的

我看不見你

我只能遠遠看見

你心上的藍天

（《土地是彎曲的》）

因為有月亮

你走遠了

站在遠遠的路口上

看著我

我不會發光

（《因為有月亮》）

我忘了怎樣痛哭

怎樣躲開天空

我嚴肅地搖著電線

希望能驚動鳥群

（《異地》）

我讓陽光沒有遮攔

穿過我們透明的肌膚

一顆心被箭射中

因為思念的緣故

（《因為思念的緣故》）

你把我沒入水中

吐出空氣

吐出人和樹

你讓我站在最深的地方

站在柔軟凄涼的光上

我知道我的道路

是最美的

（《要用光芒撫摸》）

呵，沒有萬王之王，萬靈之靈

你是我的愛人，我不滅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訴說遙遠的一切

人間是陵園，覆蓋著回憶之聲

（《來臨》）

顧城的畫

原來的生活就像一頁紙，被翻了過去，永遠也沒有了。一下就是十年。我們家被打開，書被抄走 ，父親被抓走。我跟著全家下放到農村。從那開始，我就夢想著有一片土地，用土築一個小城，城裡邊種上土豆，可以背著弓箭在城上面巡視，不時地像外邊放幾箭 。這個夢，二十年後，在紐西蘭一個小島上實現了。

夜 ｜雙面顧城

我端起那杯苦酒

對生活說：不夠

（《答宴》）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人們走來走去

他們圍繞著自己

像一匹匹馬

圍繞著木樁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我窮

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痛哭

我的職業是固定的

固定地坐在那

坐一千年

來學習那種最富有的笑容

還要微妙地伸出手去

好像把什麼交給了人類

（《佛語》）

死亡是一個小小的手術

只切除了生命

甚至不留下傷口

（《旗幟》）

有時，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濱

去避暑聖地

去到疲憊的沙丘中間

收集溫熱的瓶子——

像日光一樣白的，像海水一樣綠的

還有棕黃色的

誰也不注意的憤怒

（《有時，我真想》）

他被迫地走過許多路

那些路

都縱橫在他的臉上

（《佃農》）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鏡子

你從這邊走向那邊

你避開了我的一生

（《我承認》）

我心裡荒涼得很

舌頭下有一個水窪

影子從身體里流出

我是從一盞燈里來的

（《分布》）

沒有一隻鳥能躲過白天

正像沒有一個人能避免

自己

避免黑暗

（《熔點》）

小時候醒來 天氣很好

我就覺得 有一件好事等我

這件好事像節日

又大又亮

（《小時候》）

光知道我們的生命里

排列著細小的魚籽

光讓魚籽蘇醒而有呼吸

呼吸編織成新鮮的紅草

紅草一委婉就有了全部章節

這時柔軟的天空下

不用眼睛就能看見一切

（《暴露·其實》）

我們來自一隻沉船

世界在深處吐著銀泡

一次次企圖依靠記憶

我想起山上有一個字典

被早晨的陽光翻來翻去

（《字典》）

以上詩歌選自《顧城詩選·暴風雨使我安眠》《顧城詩選·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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