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如何締結愛的遺產？

如何締結愛的遺產?

文|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人文研究院教授）

首創老總劉曉光的溘然辭世，讓人猝不及防。不斷有人抱怨起生命中的殘酷美學，為何「厄運總是降臨在好人頭上」 ？為何人們期待「親人（好人）不死」，現實卻是親人（好人）總在我們最眷顧的時刻離去？

法國哲學家馬塞爾曾提出過一個「親人之死」的理論。1937年，在笛卡爾紀念會上，馬塞爾提出，親人的生命在結束之後仍能被感受。「親人之死」是一個參與我的生命、塑造我的歷史、而如今尚活在我身上、繼續塑造我者之死。這樣一個親人不會死，因為親人與自己的情感經驗仍然可以在逝者與生者之間發生深厚的聯結，兩者之間依然有一份綿延「你和我」的存在關係。這就是愛延續親情的理由。親人不死，不是一種幻覺，而是一份割不斷的情緣和依戀。

哈佛大學現任校長福斯特認為，愛能讓死者復活。死亡是一種特殊的人生經歷，生命的終結並不意味著死者從倖存者的世界中徹底消失。死者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進入生者的記憶之中，延續自己的存在，左右生者的未來。恰恰是因為生者的需要，亡靈常常能夠穿越生死的界限。生者為了有意義地生存，需要通過愛的遺產來構建對死者的記憶，使之復活，繼續對話。

《死後的世界》的作者雷蒙德·穆迪則發現，在臨終陪伴者中，經常會出現一種「移情性臨終覺知」。當心愛的人去世時，陪伴者們常常會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上飄，與他們心愛的人一起迎向美麗、慈愛的光，甚至能看到已逝去的親人前來迎候新逝的人。這一發現對通行的臨終陪護制度中隔絕親屬的安排提出了挑戰，而是鼓勵逝者親屬參與最後的陪伴。移情性臨終覺知將有助於他們走出哀慟，將這份亦真亦幻的覺知，作為愛的遺產的締結。

《死後的世界：生命不息》

【美】雷蒙德·穆迪 著林宏濤譯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14年4月

什麼是愛的遺產？如何締結？締結愛的遺產，是一項發生在病榻邊、針對臨終患者的人文關懷活動或行為藝術，由社工、志願者或醫護人員發起，由患方家屬積极參与，在醫院中共同完成。

愛的遺產是法律意義上遺囑的延伸表達，無論對於逝者，還是生者，都有更豐富的遺願表達，而不限於遺產分配。這是生前預囑中我的「五個願望」（我要或不要什麼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療；我希望別人怎麼對待我；我想讓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麼 ；我希望誰幫助我）內容的具體化。這裡，愛的遺產也包含非正式的表達，比如贈送象徵性、隱喻性的個人器物，以及某種精神意象，比如愛、依戀、希冀、釋懷、激勵。

活動開展的必要前提是什麼？逝者與生者之間必須是有情有義，有恩有愛；其家庭中有注重精神交流的人格特質，希望以信物方式締結精神紐帶。大家都希望走出世俗的物質關係，抵達神聖與崇高的生命境遇。

愛的遺產的發布與表達非常需要儀式感，培育神聖與悲憫，這樣才能將庫布克·羅斯的「死亡五步」（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受），由消極應對轉為積極創造。操作中還需要有道愛-道別-道歉-道情的訓練。解決「心中有愛口難開」的語塞，以及「千言萬語」不知凝練的辭亂；學習將死亡的降臨轉為愛的降臨。離有愁，別有怨，情難斷，意難消，嘆謂生死別離，期待在天國重逢。

哪些內容屬於愛的遺產？首先是共度親情時光的記錄，老證件、老照片、書信、明信片，意味深長的臨別忠告是剪不斷的紐帶，比金錢更重要；浸透生命體驗的人生信條，獨自創作的格言，箴言；老器物，包括有體溫的貼身飾物，傳家的古物、舊物。總之，一切烙上強烈個人情感印記的物件，都是不可複製的、個性化的遺產。

在蘇州，年輕媽媽林茹是一名骨肉瘤患者。2016年9月1日，她提前剖腹產，冒死生下女兒。為了讓女兒長大後知道自己的樣子，林茹錄下了四段視頻，送給不同年齡段的女兒做生日祝福，「希望寶寶從小到大，都能收到媽媽的祝福。」

死亡並不是虛無，而是另一種新的存在，精神、價值猶存。我們應該也必須把握愛的窗口，去道愛-道別-道歉-道情，儘可能杜絕不辭而別的遺憾，化解不歡而散的心結。在這裡尤其需要大膽創新。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遺言，也沒有創建愛的遺產的固定模式。真誠就好。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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