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正秋：程硯秋的藝術造詣

歷史上的今天｜3.9

-Sayings-

今天是程硯秋先生的忌日，59年前的3月9日，年僅54歲的程先生因心臟突發性梗塞辭世，是四大名旦中享年最短的一位。去年的今天，我們推送了一篇《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來紀念他，轉眼又是一年。逝者如斯夫，但往聖絕學誠如吉光片羽，溫暖了冰冷的時間！每到這樣的日子，就想起他們，也會自然而然地表達致意。今天登載「台灣梅蘭芳」顧正秋女士的文章，她在回憶錄《休戀逝水》的第六、七、九章中記載了程硯秋先生，所寫為1940年代的事，其時正秋漸經豆蔻、及笄、碧玉之年，少女視角觀程先生，尤見欽敬愛重之意。

文 | 顧正秋

01

程先生有創造性

魄力及功力實非常人所能及

——

程硯秋先生初出道時曾拜梅先生為師，多所浸淫，但他的嗓子天賦不如梅先生。程先生很了解自己的弱點，就在聲帶變化上不斷研究加工，忽收忽放，忽大忽小，不斷加進一些小小的花腔，終於漸漸形塑了程派的風格。吳富琴先生1983年（80歲）接受香港邵芑先生訪問時，對程先生的唱腔有如下形容——

「程的嗓音與梅不同，梅天賦比程好得多。他不是好嗓子，但能假人之長補己之短，也就是有創造性。其魄力之大，功候之深，實非常人所能及。程腔忽而高如鶴唳，哀厲凄絕，忽而細如遊絲，幽怨嗚咽，忽而懸崖急湍，徐折拗口；學他的行腔既難，像他那樣頓挫合拍講究四聲更不易，因而現在學程的人要比學其他流派的少。」

1942年7月《秋海棠》出單行本後，費穆、黃佐臨、顧仲彝把它改編為舞台劇，由石揮主演，女主角羅湘綺則由後來到台灣的影星盧碧雲飾演。據說石揮為了演活這個京劇名角，排戲期間常去黃金大戲院看程先生的戲，觀摩旦角的動作和心理，演出後得到一致好評，被劇評家稱許為「話劇皇帝」。梅先生剛從香港返滬不久，和程先生同去看這出舞台劇，感動得當場流淚。我（以下指代顧正秋）和張正芬也和大部分觀眾一樣，紅著眼睛走齣戲院。

02

第二次看到程先生，歷歷如昨

——

程先生，我並未實際向他拜師，但他給我的藝術啟發則受用不盡。我唱的《鎖麟囊》、《青霜劍》、《碧玉簪》，都是著名的程派戲。

我第一次見程先生是1940年5月3日，他由北京到上海，學校（上海戲劇學校）特別請他到校參觀，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茶話會。那時我進校未及半年，還在學一些基本功夫，戲劇常識不足，對於北京劇界的見聞很是貧乏。老師介紹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一，但何謂「四大名旦」以及他們的特殊之處，當時我是懵懂的。而且在那將近200人的場合，程先生與校長所坐之處，與我們學生有一段距離，可能心理上空間上都覺得遙遠吧，如今想起，腦海里竟只有一片迷濛！

四年之後，我第二次看到程先生。吳富琴先生在劇校為我啟蒙了《鴛鴦冢》、《碧玉簪》、《鎖麟囊》等程派戲；1944年春天，程先生新出了《鎖麟囊》唱片，我越聽越著迷，正好他又到上海來了。有一天我壯著膽子問吳先生「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程先生？」劇校的先生一向是疼愛我的，吳先生滿口答應。當然我尚未拜梅先生，能夠去見程先生，小小心靈真是興奮極了，很想拜他為師，但哪敢出口呢？

03

程先生的誇獎，對我是多大的鼓勵啊

——

那天在程先生的暫居之處，還有程夫人，以及他的琴師周長華先生和暫居之處的女主人。吳先生領我進去介紹後，程先生就微笑著問我幾歲啦，學過哪些戲啦，我當然是畢恭畢敬地回答。後來吳富琴先生熱心地說道：「這孩子頂佩服您的玩意兒了，我已經教了她《碧玉簪》，她有嗓子，能唱！她對《鎖麟囊》迷得不得了，私底下買了您的唱片苦練，差不多的腔都能跟得上了。」

程先生很高興地看著我說：「是嗎？」然後請周長華先生操琴，讓我吊一段給他聽聽，我就唱了「春秋亭」。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人小膽子大啊！只是聽聽先生的唱片，竟敢厚著臉皮在他面前唱起來！哪想到先生聽完我唱竟站起來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嘉許，並轉臉對吳先生說：「這孩子扮相俊，嗓子好，是塊旦角材料，要好好打磨她成材！」

我趕緊向程先生深深地一鞠躬，歡喜地道了謝。

程先生的誇獎也許只是長者風範和禮數，聽在我的小心靈里，是多大的鼓勵啊！程先生的夫人，氣質高雅，不施脂粉，梳了個橫S頭，一看即知是個北方閨秀，和程先生的書卷氣很匹配。她笑容婉約地坐在一旁，我情不自禁地想多瞄她兩眼，覺得她和程先生的感情一定很好。

04

易「艷」為「硯」，追求突破，勇於創新

——

我見過的著名旦角，大多天生皮膚白皙，程先生不止皮膚白，一排整齊的牙齒更是白得發亮，比好多女人的牙還精緻。他身材高大，穿著灰色西服，頭髮中分，天庭飽滿，言談舉止十分斯文，像個大學教授；他的雙眉濃黑，兩眼炯炯有神，和人說話時偶爾眼尾微睇，那丹鳳眼的神情真有說不出的嫵媚，程先生初出道取名「艷秋」，大概和這風情萬種的眼神有關吧？

1930年，天津的《北洋畫報》票選「四大坤伶皇后」，讀者選出雪艷琴、章遏雲、新艷秋、胡碧蘭。新艷秋原名王蘭芳，十分崇拜程先生，但程先生不收女弟子，她就用種種方法偷程先生的戲，登台也標榜程派戲作號召。1932年程先生暫時解散劇團赴歐遊歷，趁此機會改名為「程硯秋」。易「艷」為「硯」，一來可能與新艷秋有關；二來年屆三十，熟讀詩文，有了書生風骨，覺得「硯」比「艷」更為優雅吧？程先生的藝術造詣，也像他改名一樣，永遠有著自覺和自省，能夠不斷地追求突破，勇於創新。

05

「唯有程硯秋能潔身自好，生活嚴肅」

——

後來見到吳富琴先生接受訪問時談程先生，兩相印證，立即聯想程先生的品格操守和程夫人是密不可分的。吳先生說——

我們做演員的，舊時生活都不檢點，唯有程硯秋能潔身自好，生活嚴肅。名演員我看得多了，像他這樣的實不多得。他第一次到上海是1922年秋天，我和他應亦舞台的邀請，第一天打炮戲《女起解》，第二天頭本《虹霓關》，第三天《汾河灣》。我們住在三馬路源源旅館，第四天來了個大小姐說要找程老闆，硯秋叫我去看看，來人以為我是程硯秋，就問我「阿是程老闆哦？阿拉奶奶請你去吃飯。」程當然不去，誰知這位奶奶為了要結識硯秋，居然在我們住處對面開了一個房間，後來趙叔雍來請，說這是專門追求他來的，他一聽嚇了一跳，馬上找亦舞台老闆沈少安，給他找房搬家。

又有一回，兩位上海名女人請他吃飯，她們預先計劃安排，宴會席上寫了名牌，她倆把硯秋擠在當中。可是他真的做到目不斜視，對他左右的人看也不看，據說那次宴會之後他得了個外號「木頭人」。

還有一個當時聞名花國的名妓楚娟，每次程演出她都包好一排固定位子，必來捧場，而且通過正常手續託人來做媒，情願作他的二太太，並且請了一個社會名流把照片送來給他。他不但置之一笑，反而把她的照片拿去給他的夫人看。之後的多少年中，我隨他來上海演出，時常有些無聊女人來打擾，他既不得罪人，也不敷衍，總是想法設法逃避這種麻煩，從未錯走一步。

06

薛平貴身形瘦小，王寶釧高大富態

——

做人總難十全十美，程先生堅守道德情操，飲食方面則可能較為隨意，身材也就日漸發福啦。他本來身形高大，發福後旦角扮相自然不如以往纖巧，但他練過太極拳，身體很柔軟，舞台動作未受什麼影響，而且看他的觀眾大多是程派知音，以聽為重。1947年底，梅程對唱時，程先生在天蟾舞台上演了不少程派好戲，由譚富英唱老生，魏蓮芳傍二旦，都是一時之選。記得《武家坡》時，薛平貴在山坡前，王寶釧一出場，觀眾不禁發出一陣笑聲。為什麼笑呢？因為譚富英飾的薛平貴，當時貴為西涼國王，卻是體形瘦小；而程先生的王寶釧，苦守寒窯，卻是高大富態，成了強烈的對比。

不過，程先生一開口，台下就鴉雀無聲了，他進寒窯的那個身段，高胖的身體彷彿忽然縮小了，唰的一下就進去了，真是乾淨利落，漂亮極了。

07

舞台藝術雖有定規，變化彈性綽有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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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程先生也很能利用舞台空間和服裝搭配來遮掩他肥胖的缺點，例如與譚富英在台上時，總是譚先生站在舞台的前側，程先生微彎著腿站在舞台後側；有了遠近的對稱，胖瘦之別就不那麼明顯了。

又如一次賑災義演，程先生與梅先生及楊畹農（梅派）、趙榮琛（程派）同台演出「四五花洞」，通常都是二真二假，那次為了尊敬梅先生，演的是一真三假；梅先生的真潘金蓮先出場，遇妖之後，程、楊、趙三個假潘金蓮才出場。潘金蓮的扮相，大多是淡色竹布衫褲，腰系一條白綢巾，顯得輕巧利落。程先生自知腰粗，不宜做此裝扮，就建議在淡色衫褲外面加穿一件長及膝蓋的深藍色坎肩，並在坎肩的兩肋之下各並一個小口，腰巾子就此穿出，結在前面。如此一改，完全遮住了程先生的高和胖。當時並無人批評程先生這與人不同的改法，連梅先生都欣然接受，四個潘金蓮穿同一款式出場。可見舞台藝術雖有些定規，彈性還是綽有餘裕的。

08

他飾演的女性大多沉穩、剛強

能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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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身材高大，程先生演的旦角，不論遭遇多麼悲慘，依然讓我覺得她是一個沉穩、剛強的女性，有主見，有定為，能保護自己，什麼難題都能應付。這正是我喜歡和欣賞的女性典型。

這也是虎豆哥，

欣賞和喜歡的女性！

以此紀念程硯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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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顧正秋

京劇表演藝術家。1939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上海戲劇學校。能演許多四大名旦的劇目，如《生死恨》、《宇宙鋒》、《貴妃醉酒》、《昭君出塞》、《梅玉配》、《鎖麟囊》、《釵頭鳳》等。她因有蹺功，也演《翠屏山》、《烏龍院》、《拾玉鐲》等花旦戲。1944年拜梅蘭芳為師，得梅悉心指點。曾被譽為「台灣梅蘭芳」。1990年初，她與張君秋在美國接受了美國美華藝術學會和紐約林肯中心授予的「終生藝術成就獎」。2016年因敗血性休克辭世，享年8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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