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消滅得了嗎？

馬伯英

近來國內掀起了「取消中醫藥」之論，據說網上簽名支持者已近萬人。始作俑者振振有詞，以科學思想史家和妻子是中醫師作為論辯的身份資格;以「廢除中醫口號已提出120 年」、「支持者多為知名人士和高學歷者(更能做理性判斷)」作為護身符;以「保護國家人力、財力及科學和醫學資源不浪費」為盾牌;以「中醫不科學」作為進攻武器，對中醫藥發出了剿滅令。此一現象的出現，是可喜還是可悲？該支持還是反對？我們不妨做一冷靜分析。

廢止中醫之論是舶來品

「廢止中醫」可溯之於日本之「廢止漢醫」，始於明治八年(1875)。日本文部省醫務局局長專斎赴歐美考察醫事後訂立條例，決心廢除漢醫。其剜心辦法是一切從業者須通過物理、化學、解剖、生理、病理、內外科及藥劑諸科考試合格方予開業證書。這些科目都是西醫科目，漢醫自然考不出來，漢醫也就不能生存下去。他怕一時反對者眾，加了一項安撫條款，現在西方稱為「祖父母條款」，即原已執業者可以免試，但漢醫不得授徒或開學校。「免試」綏靖了大批漢醫，於是條例執行暢通無阻。3 年後有漢醫覺察考試和不得辦學等於讓漢醫老死而滅亡，因此發起抗爭，但為時已晚。日本漢醫，自此若存若亡。

那時中國知識分子，留學東洋者多，留學西洋者少。日本廢除中醫的思潮會很快影響中國，日本的一舉一動，常成為他們模仿的對象。

二十世紀上半葉，有幾起廢止中醫的大事件，是從輿論轉為政府行為的具體表現。雖然這些政治事件沒有能把中醫廢掉，但卻使中醫元氣大傷，變得不死不活。

試比較一下歷史上的和當今的廢除中醫論者是何其相似。不但內容、方法、形式如此，而且主體人員亦是高知而且對中醫似懂非懂者。他們的理性判斷只是站在當時西洋醫學和日本政制的立場上的理性。

回頭再看看日本人甚至歐美人現在反而都那麼熱心研究和提倡中醫，今日的「廢除中醫」論者，是否有點「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現在有人重拾歷史余唾，不嫌臟嗎？能否改弦更張一下，把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中醫熱也作為舶來品加以引進呢？

科學是什麼，醫學(包括中醫)是科學嗎？

「科學(SCIENCE)」一詞也是個舶來品。原詞出

於希臘，中譯名來自日本。科學的含義在不同時空不斷有變化，而且不斷擴大。一般說，科學與技術並立，與迷信相對立，與經驗相區別。科學偏重於理論，技術主要體現在實際操作。但現在除自然科學外，又有社會科學，技術科學等。「管理也是科學」，哲人如此雲耳。

醫學在西方一般是與科學、技術相提並論的，互不隸屬。因為醫學既包括理論，又充滿技術因素，而且很多是要憑經驗看病治病的，哪一類都包含不了。現在人們將之歸於廣義上的科學範疇。這是因為基礎醫學部分科學理論的比重越來越大。不過，西方科學史家，特別是臨床醫生普遍認為，醫學，特別是臨床醫學基本上屬於經驗醫學範疇。所以，醫學從嚴格的科學定義角度上看，是不屬於科學範疇的。基礎醫學各有所屬，例如解剖學、生物學、生物化學、寄生蟲學、微生物學、病理學、藥物學等等，都是科學範疇內享有獨立地位的科學學科，它們離開醫學照樣存在，它們是為醫學所用的知識和工具，並不為醫學所獨佔。醫學只是借用了它們來充實自身，發展自身。說實在的，醫生看病一定會盡量利用它們，但利用不上的事還是經常發生的。這時候醫生還是要看病治病，他們靠的就是經驗。俗話說「後生手藝老郎中」，醫生愈老，經驗愈多，看好病的機會愈大。所以在西方同樣是信任老醫生多過信任年青醫生。由上可見，醫學是科學(理論)、技術、經驗的混合體，在嚴格分類上是一個獨特的知識體系。

1990 年，一個新的醫學概念流行起來，叫做「循證醫學」(EVIDENCEBASEDMEDICINE)。其矛頭所指就是經驗醫學。診斷也好，治療也好，教課也罷，先要來一句當頭棒喝：拿出證據來!沒證據，一切免談。這證據必須是經過雙盲、隨機、對照和統計學檢驗分析合格通過的。這就是真正的科學醫學了!經驗醫學時代行將結束。然而，這只是近十年才提出的。而且這提議在西方醫學界也引起了極大困擾。最近《英國皇家醫學會學報》就有專門討論，加以質疑。醫學是離不開經驗的，什麼病人都要先取得充分證據後才下診斷，什麼治療都要先找到P<0.01 的有效藥物後再治療，不知多少病人將死於這樣的「循證醫學」之手。「急驚風遇上慢郎中」，醫者登科學高雅之堂，病家死失治溝壑之中。醫為仁術之心，孰可忍乎？當年SARS 突襲，開始只能憑經驗先治，包括中醫藥。不然，坐等下去，不知還有多少人會死於非命。極端的「循證醫學」是高妙的殿堂醫學，不是救急的床邊醫學。

我不反對醫病要有證據，也不反對循證醫學去佔一席之地，讓醫學進入科學殿堂。但我反對一刀切，反對先貼標籤再救人。從認識論上講，人們取得經驗，然後上升為科學理論，都要有一個過程。而經驗是不斷產生並積累起來的，而且大多數情況，正是經驗成為科學理論新鮮的生長點。這就是為什麼列寧說：「理論總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

中醫理論的本質及其科學內核

我曾經花了十年之功研究中醫理論的本質問題。我是西醫科班出身，是文化大革命在山村行醫的醫療實踐使我親身體會到中醫的臨床有效性，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的學習鑽研使我了解中醫的博大精深。1985 年前我發表的論文的基本結論是：中醫是自然哲學的醫學;其認識論的方法論主體是樸素系統論的方法論。1985～1988 年我在劍橋大學工作並繼續自己的研究。1990 年應上海人民出版社之約，寫了本63 萬字的《中國醫學文化史》。此書綜合了我十餘年來的研究成果，試圖全方位地將中醫從原始的、巫術的階段開始，逐步文而化之的過程描敘出來。這是一個從巫術、迷信、宗教、哲學等各種因素糾纏包裹中脫胎換骨的過程。儘管這些因素甚至至今還有混雜其間，但我發現，中醫理論的本質，其科學內核，始終是一種生態醫學適應理論。我在該書中寫下的結論是：「中醫學是以自然和社會生態狀況及個體自身的心理變化影響於人體健康和疾病的規律為研究對象，並從而指導臨床診斷，治療及預防的科學。」

我提出這一結論的意義在於：肯定中醫是科學;中醫是與西醫不同體系的醫學科學;研究中醫應在研究的方法論和方法學上找出突破口。

現代醫學科學方法證明不了的中醫不等於說中醫就不科學，它只能證明中醫是不同於西醫的科學。同樣，西醫研究適用的統計學方法不能照搬到中醫研究中來。統計學也需要革新。

科學沒有止境。今天測不出的東西，不等於明天也一定測不出。今天的實驗結果是正面的固然好，但如果是負面的也未必就可否定裡面有好東西。英國有位教授，專找中醫的碴。我也找出他的毛病，他的實驗設計就是錯的，《柳葉刀》將此刊登出來。以為西醫專家的研究就全對。

中醫古籍值得好好研究。當年研究青蒿，做了多少實驗就是找不到有效成分，細閱葛洪《肘後方》才知要「絞取汁」，而不能用煎煮，改用鮮品以醚提取，才發現了青蒿素。一些人號稱科學哲學家，精通辯證法，卻違背辯證法看問題，是不是有點可悲？

中醫是科學的，其生態醫學適應理論比起西醫來是超前的。西醫也在近些年提出生態醫學新觀念，但遠未形成理論，遠未達到像中醫那樣可操作而付之臨床應用的程度。因此，不要民族虛無，唯西人馬頭是瞻。

中醫出路何在

有人會說，不從 1949 年起算，就講1976 年至今30 年，中醫是主流醫學的地位有了，憲法上也寫了，資金比過去多得多，中醫藥研究院、學院都得到充分重視，但為什麼還是沒有碩果呢？因此有人說，中醫與其不死不活地拖著，還不如快刀斬亂麻，或者讓它自行消亡。

中醫的發展現狀是不死不活，就是我說的「半身癱瘓」，是中風後遺症。這前因後果在此不議。現在要檢討的是我們在有了憲法的保障之後，中醫在政策、方針及其在執行上有沒有偏差？我認為是有的。

目前系統論、方法論在實際研究中尚無計可施，但也沒人對過去進行研究。這需要有人象數學家、理論物理學家那樣靜下心來，冥思苦想地去做研究才行。急功近利，完成指標式的任務型研究項目分配，恐怕達不到好的結果。中藥復方研究就是個大課題，值得花大力氣。

分析論或實驗研究的方法不是完全不能對中醫進行研究。一是找准目標，花大錢去做。針麻的內啡肽原理，青蒿素都是有了目標，有了充分投入，才出的成果。二是現代化的最新的儀器也要有人想到去用才行。例如MRI，就是美籍韓人先想到去觀察針灸前後腦圖象的變化，記錄下來從而出了專著的。英國幾所大學馬上跟進做了新的研究。中國MRI 儀器不是到處都有嗎？怎麼就沒人想到，沒人去研究呢？

雙盲、隨機、對照的研究方法，至少在搞清中醫藥家底這方面是可以使用的。按西醫診斷出來的同一種病，用中西兩法對照治療，看看是不是一樣有效，或者療效誰低誰高？這也是循證醫學的一部分。此外，中藥的毒性副作用究竟有多大？復方減輕毒性有證據嗎？至少人家追問起來時，我們要拿得出證據。英國禁用復方蘆薈膠囊，因為查出汞含量超標11 萬倍。我們辯駁說，內含硃砂，單測汞含量當然高。但硃砂是硫化汞，其作用和毒性不同於純汞。人家就說，「拿證據來！」可是我們有嗎？又如龍膽瀉肝丸，木通，馬兜鈴，到底用多少劑量，多長療程可引起腎中毒？至今未見研究報告。這就是家底不清。

中醫在海外正熱起來。尤其是英國，政府已將之納入立法過程之中。醫藥公司、大學和各種研究院所，也都虎視眈眈，想從中醫這兒吃一口肥肉。國人不要再不爭氣，自亂方寸，把國寶當垃圾扔掉。我最近看到科技部《中醫藥國際科技合作計劃》，徵求我們這些海外醫學人士的意見，我是舉雙手贊成的。這才是有遠見卓識的大計。停止爭論，就地出發，同心同德為中醫現代化而奮鬥，這是我們海外中醫學子最熱切的期望。

對中醫文化的感言

在這次廢中醫論者的言詞中，有人說「告別中醫中藥比破除迷信更容易」，把中醫等傳統文化稱為舊文化，「下定決心用科學和哲學來改造我國傳統文化」。這些論調中，至少有不少概念是搞錯了，混淆了。

什麼是文化？從寬泛的角度看，凡人類接觸過並留下痕迹的、物質的或非物質的、歷史的或現實的、一切與人類相關的事物和意識形態都屬於人類文化的範疇。

中醫文化在技術層面上說，是臨床實用的技術文化;從理論層面上說，是一種學術文化。它的科學性前面已作論述。儘管在歷史上或現實中還夾雜著一些民俗甚至迷信的東西，但其科學內核及其本質的光輝是掩蓋不住的。特別是它作為生態醫學理論及系統科學的前驅性和前瞻性，是其他醫學科學在目前階段望塵莫及的。為什麼說中醫文化是優質文化？為什麼說中醫不但不能廢除而且應當加大投資，加大研究力度？就是因為中醫理論的科學性及超前性和它在實踐中的有效性。老是把屁股坐在西醫那塊方寸之地上思考中醫問題，是可謂「坐井觀天」故事的新版本。管窺蠡測，瞎子摸象，其離事實不亦太遠乎！

說「告別中醫比破除迷信更容易」者，是否有點熱昏了頭了？迷信與科學相對立，「尊貴的」科學家拿著「科學武器」，卻連迷信都破除不了，何再侈談「告別中醫」？這是什麼邏輯？中醫在《黃帝內經》已開始抵制迷信了。《史記》就記載著「信巫不信醫者不治」。中醫告別迷信比西方早了近兩千年。當然，有人會說，中國社會中還是有迷信存在。這不應成為否定中醫科學性的理由。簡單點說，牛頓還信上帝呢！西方科學這麼發達普及，我所見所聞中，也有不少相信迷信、崇拜鬼神者。這並不妨害牛頓仍被稱為最傑出的科學家之一，西方國家的文化主體是科學文化，中醫同樣是科學文化。迷信可以破除，中醫不會被消滅。這是歷史的結論，也是科學的結論。迷信文化顯然與病人找醫生看病是兩回事。迷信文化也是文化，但不是理性的科學文化。中醫發展至今，主流是理性醫學文化，不能因為民間醫學文化中有迷信現象，就本末倒置，把中醫文化推到醬缸里去。

我一再強調，中醫走到今天，是一個文而化之的過程。從原始醫學、巫術醫學到自然哲學的醫學，生態理論的醫學就是脫胎換骨的過程。要說中醫對人類的貢獻，這生態醫學的理論和實踐，就是最大最重要的貢獻。

中國的醫學文化一直是平穩向上發展的。1983 年我發表過一篇文章，就中西醫的歷史過程用曲線圖示出來。結論是：西方醫學大起大落，中國醫學穩步前進。是的，抗生素和激素治療是西醫劃時代的躍進。但時至今日，它的抗藥性和副作用問題已嚴重困擾著西醫們。對病毒引起的疾病，至今未找到有效辦法。但中醫卻多少有些辦法。中醫在西方，是以其獨特療效立住足根的。

在英國，不少西醫專家也來學針灸學中藥了。這是什麼現象？這是醫學的跨文化傳通。在信息傳輸使我們生活在一個地球村內的今天，誰會把流傳幾千年的中醫藥文化拒之門外？自毀長城的人，終將會受到歷史的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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