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與賈雨村：他倆身上，都有一份沉重的家族責任感

作者：夜何其

一

賈雨村在林黛玉家做家教，某天出去閑逛，遇到一個舊友，這箇舊友告訴他，皇上下了道恩旨，他們這樣的革職官員可以重新起用了。當然有個前提，你得有門路，革職官員多著呢，全都起用，衙門還不坐滿了？

他這位朋友正忙著找門路。

賈雨村聽了很高興，可他上哪找門路呢？他只有去跟他的東家林如海商量。林如海說，這也巧了，我妻子去世以後，我京城中的岳母想念外孫女，派人來接我女兒黛玉進京，我沒時間送她，你送我女兒進京，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你拿著信去賈府拜見我內兄，讓我內兄幫你辦理起複手續。

賈雨村革職以後，大約從未想過還有重新起用的一天，整天遊山玩水，沒盤纏了，就當家教。他在林如海家當了這麼長時間家教，竟然林如海家的社會關係都沒弄清楚，還不知林如海的內兄擔任何職。

林如海向他介紹，我有兩個內兄，大內兄叫賈赦，現襲著一等將軍的爵，二內兄叫賈政，現擔任工部員外郎……

接下來，林如海就說，我這個二內兄怎麼怎麼好，他謙恭厚道，禮賢下士，大有祖父遺風，不是輕薄仕宦之流，不然我也不敢把你託付給他，你只管放心好了。

林如海來到京中，果然跟賈政一見如故。在賈政的幫助下，賈雨村「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到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賈雨村就到應天府任知府去了。

隨著故事展開，我們慢慢明白林如海為什麼不讓賈雨村去找他的大內兄賈赦。賈赦冷酷無情，自私透頂，賈雨村找他也沒用。

舊式家庭，對長子特別重視，長子對弟妹有表率作用，父親不在的時候，他可以代替父親約束弟妹。他還有優先繼承權，財產吧，可以分割，幾兄弟一人一份；爵位不能分割，只能長子繼承。長子和他的後代是這個家族的主幹，別的兒子和他們的後代是這個家族的支脈。

當初，賈太爺對賈赦也特別重視，重視的表現是，賈赦調皮貪玩，賈太爺就抓住他往死里揍，一來二去，賈赦的逆反心理越發重了。賈赦的弟弟賈政從小很乖，讀書認真，說話一板一眼，雖然讀書沒讀出什麼名堂，至少是很努力，賈太爺免不了拿賈政當榜樣教育賈赦。賈赦的妹妹賈敏聰慧伶俐，從小被父母視若掌上明珠。賈赦覺得自己是個不被重視的孩子，心裡有些疙疙瘩瘩。父親死了，他襲了爵，從法律上確認了他是榮國公這一支的主幹。若干年以後，賈政的後代會搬出榮國府，如果他們自己不努力，會淪落為后街上若干窮本家之一，過年的時候，排著隊來賈府領點年貨，僅此而已。賈赦的後代，仍然襲著爵，在榮國府住下去。

賈赦襲爵的時候，榮國公的爵位已經傳至三代。榮國公功高位顯，爵位還能傳幾代，但是，榮國府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按照責任、權利對等的原則，賈赦襲了榮國公的爵，他有責任帶領榮國府的子弟勤勉努力，再創輝煌。但他，既沒這種自覺意識，也沒這種能力，襲了爵以後，他整天喝酒討小老婆，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老紈絝。

賈府出現了一個奇妙現象，本應負起振興家族任務的長子賈赦毫無責任感，正常情況下會放任自流的小兒子賈政勤勤懇懇，像個辛苦的牧人一樣揮著鞭子，既鞭策自己，又督促著兒孫努力，一心要光宗耀祖，不負祖父期望。

二

賈雨村與賈政一見如故，成為賈政的座上賓。賈政說起賈雨村，語氣親親熱熱，不像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宗侄」，更像是一個親侄子。

這多少有些反常。

一個人跟另一個人長久維持情誼，必是有個契合點，可以是血緣、利益，也可以是生活習慣與人生觀。這其中，血緣最穩固，生活習慣與人生觀次之，利益是個變數。

賈雨村跟賈政有點渺遠的血緣關係，這跟撒在一杯水裡的一克糖差不多，有點甜味，幾乎感覺不出來，僅憑這點關係，不可能建立起多麼牢固的情誼。利益輸送，也有，賈雨村辦理馮淵案，就是給賈政獻禮。但是，賈政欣賞賈雨村，不是欣賞賈雨村循私枉法，而是賈雨村把這個案子處理得很妥當，既保全了薛蟠的性命，又安撫了原告，原告對判決結果滿意，沒有進京上訪，攔轎喊冤，鬧出民憤。假如賈雨村為了討好賈政，說馮淵的族人捏造冤情，誣告良善，把他們打上四十大板，扔到衙門外。賈政聽了如何心安？馮淵的族人告了很久的狀，賈政沒有給有關部門施加壓力，就是考慮到外甥理虧，直接干涉，讓他良心不安。除了馮淵案，我們沒發現賈雨村跟賈政有利益關聯。

生活習慣呢，賈雨村又不跟賈政生活在一起，可以不考慮。

我以為，賈政對賈雨村的欣賞，不是現實中的利益考量，而是折射出他精神層面上的渴求。

賈政是個很有家族責任感的人，哥哥放棄了振興家族的重任，他無怨無悔接了過來。可是，他有這個能力嗎？顯然他沒有。他資質、能力都一般般，他想走科舉的路子，直到父親去世，也沒考出名堂，他這個工作，是皇上特別安排的，這讓他的心債更重，既覺得虧欠祖宗，又覺得虧欠皇上，只好能力不足態度補，以努力工作的方式報答皇上。

賈政心裡，是希望考取進士，名正言順進入仕途，心裡無虧欠，從正道上進來，也容易得到提升。

所以，他遇見像他一樣認真讀書的人是很喜歡的，遇見賈雨村這樣既認真讀書，又輕輕鬆鬆考取進士的學神，他既喜歡，又羨慕。

說起賈雨村讀書的目的，跟賈政十分相似。他生於一個讀書仕宦之族，他的家族也有過赫赫揚揚的時光，到他出生時，好日子已經成為遙遠過去，祖產盪盡，人煙凋零，只剩他一身一口。賈雨村跟賈政一樣，擔負著家族復興的重任。不同的是，賈政是主動選擇，賈雨村是沒得選擇，這個家族就剩他一人，這個重擔，他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賈雨村路費都沒籌足，就急不可耐地進京，就是為「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賈雨村想「再整基業」，賈政知道嗎？他應該知道。賈雨村拿著「宗侄」的貼子拜見他，免不了要敘敘譜，賈政會問問賈雨村的家庭狀況，這是必要的禮節。這個敘述過程中，賈雨村多少會流露出「再整基業」的想法，「再整基業」又不是丟人的事情，相反，是受人尊重的。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再沒有比家族凋零更讓人痛心的事情了，這點，皇帝們都明白，他對臣民最重的懲罰，就是滅族，讓一個家族永遠失去復興的可能。

就算賈雨村當時沒有流露出「再整基業」的想法，以後與賈政的交往中，也會流露出來。

我認為，賈政對賈雨村的欣賞，有對賈雨村才幹的欣賞，也有對賈雨村「再整基業」責任感的欣賞。他從賈雨村身上，看到另一個「他」，這個「他」，像他一樣有復興家族的責任感，卻比他有才幹和能力。

啊，他有賈雨村的才氣和能力多好，他輕而易舉就可以光宗耀祖了。

三

然而，賈雨村不會這麼想。他會想，賈府的老爺們多好，躺在老祖宗的功勞簿上，不用勞神費力考功名，就會有官做，也沒有人敢給他們羅織罪名，革了職。

賈政內心的焦慮，賈雨村不會懂。

當年，冷子興跟賈雨村說，賈府如今蕭索了。賈雨村不信，說賈府人口那麼多，他從賈府門外經過，見賈府的宅子佔了半條街，廳殿樓閣，崢嶸軒峻；樹木山石，蓊蔚洇潤，哪像個衰敗之家？賈雨村心裡，衰敗之家是像他家那樣，人也沒了，財產也沒了，這才是衰敗之家。

賈雨村來到賈府之後，見賈府雕樑畫棟，奴僕成群，案上金彝古鼎，牆上名人字畫，衣服是綾羅綢緞，傢具是紫檀楠木，隨便哪樣賣了，都夠半世衣食，更不相信賈府是衰敗之家了。正因為這樣，他才死心塌地地依附賈府，從二老爺到大老爺到賈珍，賈府幾個有權勢的老爺，他逐一投靠過去。

賈政與賈雨村都想「再整基業」，若是仔細分析一下，會發現，他倆都是徒有決心，願望很難實現。

先說賈政。賈雨村這樣的官場白丁會很羨慕賈府的豐富資源。賈府的資源確實豐富，但是，賈政很難完成資源整合。寧國府是個獨立府第，他不好插手那邊事務；榮國府這邊，大哥占著半壁江山，他也不能插手。他能調動的資源，就是他這一小家子。大兒子早逝，他督促二兒子賈寶玉讀書，老娘就站出來干涉；小兒子賈環讀了點書，大哥賈赦就陰陽怪氣地說，窮酸們才努力讀書呢，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到了年紀就有官兒做，讀什麼書？讀出一身獃氣可不好。賈政除了他自己，對誰也沒辦法。可他自己也沒能力啊！

大家族就是這樣，互相幫襯，互相掣肘。大家上進的時候，你不上進也拖拽著你上進；大家後退的時候，你不後退，也拖拽著你後退。一個群體拖拽一個人，易如反掌，以一己之力拖拽一個群體，談何容易！

再說賈雨村。賈雨村倒是沒人掣肘，可也沒人幫扶他。初始，他感覺不出這有什麼不好，他憑能力考取功名，憑能力做官，搜颳了不少錢財，還把心上人嬌杏抬回家，生了大胖小子。錢也有了，人也有了，「再整基業」大有希望。

可他不知道，讀書可以靠天賦，有些東西，比如說人生經驗，卻不能僅僅靠天賦，必須要有一個累積過程，父母的指導，家人的影響，可以加快積累速度，賈雨村這種僅剩「一身一口」的衰喪之家，家族對他零影響，他所有的人生，都要自己一點點積累，吃一塹，長一智，摔上無數跟頭，智慧差不多跟別人看齊時，一生也過去了。

賈雨村初入官場時，無人指點，什麼經驗也沒有，不知官場險惡，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看不慣上司，就毫不掩飾地蔑視他們，搜刮來的錢財，一人獨吞，既不給上司進貢，也不與同僚分享，人緣能好到哪去？結果被上司羅織罪名，革了職。

賈雨村這才明白，出來混，哪是這麼容易的！然後他就學精了，主動依附賈府，身靠賈府大樹，才好「再整基業」。

恰好，賈政在賈府里無法整合資源，也有向外發展之心，兩人在一個大背景下，一拍即合。

只是，這種合作潛藏著巨大風險，賈府給賈雨村提供庇護，賈雨村以什麼回報賈府？只有他的才華、能力與一顆尚未泯滅的良心。問題是，一個拿著良心出賣時，他的才華與能力產生的作用是反向的，危害社會，危及他人，能力越大，危害越大。

而且，賈府體量太大，有人試圖扳倒賈府時，必定會從它的外圍入手，而賈雨村試圖自保，也必會把賈府的隱秘獻出去，這是他手中唯一的交易資本。

點擊下圖即可關注「紅樓夢研究」

微信公眾號：hlmyj001;

投稿郵箱：hlmyj001@163.com ;

小編微信號：dongzhu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