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我家的採集史
我家的採集史
文|袁凌
(作家、媒體人)
一
許多草木在人手中滅絕了,似乎因為它們與人的病患之間,除了物性,還有一種隱秘的聯繫。譬如傳說中的靈芝和金釵。這種隱秘,攸關性命,需要付出命價。
小時候聽大人說,埋在小灣口上的王鐵匠他爸活了九十九歲,因為他吃了靈芝。王鐵匠他爸是放牛娃,牛拉了一泡屎,過後在牛屎里長出了靈芝,牛一腳踩爛了,剩了小半丫王鐵匠他爸摘了吃,就活了九十九歲。想起來牛屎雖說臟,曾經使我多年心有不適,長出來的既然是靈芝,當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九十九歲那時是個高不可攀的數字,對於上小學的我們約等於無窮,雖然他仍舊是埋在一座石頭墳里,卻像是和一般過世的人不同。假如吃了完整的靈芝,或許就會長生不老。這種不尋常甚至傳到了兒子身上——王鐵匠在山上砍柴時遇到過狐仙,精了好幾年。這雖然不能說是什麼好事,但畢竟不是一般人有的。
童年只是聽說,一直沒見到過靈芝,長大在外卻意外地常常見到,擺在路邊天橋地攤上。看顏色真是晦暗,近於牛屎,但也疑心不是真的。王鐵匠吃一口活了九十九歲的靈芝,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雖說我的奶奶也活了九十九歲,並無類似奇遇。而按照書上的解釋,靈芝也並非如名字般的神奇,說到底是一種真菌。
直到前兩年回鄉,找一位蜂農買蜜,看到他的窗檯晾了大小一把靈芝,像一片扇面,色澤比路邊攤上的要淡,帶著隱約的花紋,並非那樣近於牛屎。一問,是他上山招蜂遇見的。他卻是這樣地晾在窗台上,既未珍藏,也不像王鐵匠的爹那樣當時就吃下去,似乎並無長生的想法。
這位蜂農父母早年過世,自己又在十幾歲時燒傷了一隻腿,些微比另一隻短些,承不住重物,不能下礦打工娶媳婦,只能長期獨居,養幾桶蜂換點零用,大約對於延年長壽也無期待吧。想起向阿波羅神索要長生,卻忘了要永葆青春的希臘少女,到了油盡燈枯的老年,落入求死不得的困境。眼前的蜂農,縱然摘到了一把靈芝,只好默然忍受他的生。
金釵的隱秘,似乎因為生在懸崖上,保存更為持久。我們家因為在緩坡上,沒有見過金釵。媽媽說,金釵要在懸岩上,有水響,還不能有污厭。這樣的地方,似乎也只有大溪溝了,每次路過,都會往崖壁上看,但聽說這裡的河不夠大,根本長不出金釵。
金釵不像是靈芝那樣能長生不老,卻有另一番神奇,近於逢凶化吉。採金釵的過程,是從懸崖縋下,萬分兇險,成了它神秘的一部分。採金釵的人,我從沒見過,他們似乎和金釵一樣,在時間中消失了。
成年後,在二道溝蜂場,有次二伯伯告訴我,採金釵的兇險,並不只在於繩結的不牢固,或崖壁的磨損,而是一種護金釵的鳥,叫做剪繩子,有啄木鳥一樣的利喙,專意去啄采釵人的繩子。采釵人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繩斷人亡。這是家鄉故事的傳統:有一種神奇之物,就有另一物去衛護,不叫犯人輕易得手。
在金釵之中,也有等級高下,根據崖壁的險峻,水聲的遠近有不同,用得著剪繩子鳥的,大概是最貴重的龍頭鳳尾金,次一些的還有元寶金、燕尾金、瓜子金之類,後者更容易見著。
有天終於知道,這份家鄉的神秘就是廣告中的鐵皮石斛,名稱似乎完全配不上那些記憶和傳說。當一個朋友在聚會中掏出一撮類似茶葉的根須加入杯中,說是鐵皮石斛,他的某種得瑟讓我若有所失。似乎在外婆傳給媽媽的大箱子里荷包內,有副真的金釵,開箱去看,已經化灰,或為人取走了。
二
小時候破皮流血,沒有創可貼,也不用電影里說的黃土。細娃兒都知道毛蒿能護手。
毛蒿就在坎前檐後,出血了現去拔,順手捋一把就是。和沒有受傷的手配合,在手心揉出汁來,黏黏地敷在傷口上,很快就止住了。
有次我從樓梯上倒栽蔥下去,還有一次被狗咬了腿肚子,媽媽都是往血洞里撒了些白糖,變紅的白糖很快結晶凝固了。此外是鍋灰。哥哥耳朵上就有一處,是火上吊鉤掛破了抹的鍋底煙。白糖不易得,鍋灰會留下黑記,一般的傷,毛蒿就夠了。
毛蒿之外,青蒿和艾蒿,也各有各的用處。青蒿最苦,治上火長包,公家製成打針用的青蒿素,治打擺子,爸爸下鄉挎的赤腳醫生紅十字箱里有。艾蒿熱天點燃了熏蚊子,每年五月端陽掛兩束在大門楣上,就知道要過節了。
山高醫院遠,除了個把赤腳醫生的出診箱,在地里生的小病小痛,就指靠地里長的葯了。大病嘛,也懶於去治。青母香是地里產的根根,用於治最經常的感冒,用清水在茶缸子里熬出就好。這似乎和母親有關的名字,經由了母親的手,有一種清淡卻長年不消散的苦味。紅藤根熬水,似乎是治癆傷,和它的堅韌類似,可以撐過歲月的消磨。
同樣不起眼的是葛麻藤。連坡累架地起伏,坡度稍平緩的地方,可以覆籠整一座山,也給放羊砍柴的兒童作完整的蹦床,不會擔心漏下去。這也充分說明了它的無用,牛羊不喜,砍下來也當不了柴火。葛藤的繁盛,在乎它的根,盤繞在亂石深坳中,百年繁蕃之下,粗如傳說中的蟒蛇,沒有衰息的時候。
不料近些年來,忽然從外邊傳來葛根的用處,可以治絕症。深藏石坳荒坎的葛根一下子成了地底下的現錢,老小窮富都拚命去挖。葛藤架翻到,斬斷根須,光溜溜又盤曲地曬在院壩,幹了去賣錢。曾經連山遍野的葛藤架,像一個被圍剿的民族,很快消失不見了。
我在家鄉的公路旁,見到過堆得像房屋那樣高的葛根。在路旁堆久了,蒙上灰塵,但在烈日下仍舊現出深褐色外觀,散發深鬱氣息,是我幼年不曾聞見的。它們正在死亡,卻有一種堅硬的東西保留下來,正是人們治癒絕症的信心由來。
還有一次,在毛狗洞下姚家的院壩里,見到碼了半條階沿的葛根,沒有公路旁的粗大,卻更為盤曲,想見孤身的姚伯娘挖掘不易。侄子林娃子坐在階沿前的院壩里,身邊水缸汩汩流溢,一棵李樹白色的花瓣遮住了他的面容,貼在了骨頭上,是塵肺病晚期的灰白。他說到自己的病情,爬上到伯娘家這道坡要歇幾道氣,人已經做不了什麼。身後近在咫尺的葛根,沒有許諾救贖,倒是對晦澀前景的預示。一個我們都沒有談到的字眼,在深郁的離世氣息里透露。
半年後知道,他死在縣城,遺體運回老家陰坡安葬。
以下為內容節選
……
野生天麻據說已經消失,像一種隱居的人種滅絕了。但前兩年我和小指還有老楊在金沙河一條峽谷里玩時,在溪澗深處的半坡上又遇到了兩根。這時我才重新勾勒了記憶中模糊的形態,纖細筆直的莖稈,微紅的色澤,像是一種火苗,立在腐殖質的背景之前,似乎為了點燃晦暗背景。它不適宜離開這處地方,難以在略為蹩腳的環境里遷就生存。
……
端陽莓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東西,配得上這個重要的節令,像是現成的禮物。它要大得多,每顆超過了大拇指頭,可以單獨拿出來。顏色是深紅的,細碎反光又凝聚,果實和顏色一樣乾淨,沒有絨毛或者硬殼。它可能是草木拿得出來吸引鳥雀最好的東西了。
……
放羊時躺在平展的草莓葉子上,草莓在葉間紅紅白白地吊著,有些像星星掛在雲層。不用手,順口歪過去就可以吃到。有一種清香,抓不住又分明在那,不屬於哪一顆,只有這麼大片鋪展的地莓,才會讓空氣香了。以後看到人工的草莓,個頭撐到那麼大,不像是細小的草莓葉子能夠結出來的,卻失去了香氣,和塑料棚外的空氣斷了聯繫。
……
但比起地莓,蛇莓更近一步,喜歡長在人家荒棄的院子里。莫非是因為人的腳走了屋容易來蛇?或者是蛇莓喜歡熟地?院子里倒了多年的熟煤炭灰。家鄉遷走的人戶越來越多,有次我在李家壩看見一戶人家空院子,密麻麻長了半院蛇莓,綠葉上開得紅艷艷的,正午的陽光之下晶亮,這會兒不覺得童年的畏懼,倒像是留存的撫慰了。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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