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侯楊蔡之後台灣最重要的導演，雖然大陸看不到他的電影
今天介紹台灣非常重要的中生代導演鍾孟宏。他去年的新作《一路順風》入圍了金馬獎最佳影片提名，可惜未能得獎。
鍾孟宏的《醫生》《停車》《第四張畫》《失魂》，每一部作品都是台灣年度重要作品的候選代表，雖然他的作品還沒有機會在大陸上映，但你不能不認識他。
鍾孟宏受台灣新電影的影響很深，但他的電影風格和侯孝賢、楊德昌等前輩區別很大。無論如何，他已經接過了前者的旗幟，成為當代台灣電影人的重要代表。
文 | 卓庭伍
紐約大學電影學博士
「如果我今天還活著，明天我一定要去吃小籠包。」
鍾孟宏的電影若是一場無止境的公路旅行，《一路順風》（2016）終於在荒草漫生的鄉野路間得到片刻小憩。
《一路順風》（2016）
《一路順風》以懸疑的節奏開場，像一個老大哥坐在長沙發上，翹著腿將電影的多層敘事一瓣一瓣給剝開。戴立忍飾演的大寶到泰國與當地毒梟接頭，送他到機場的小弟（吳中天飾）一句「老大一路順風」成為不祥的預兆。
大寶穿梭南洋風情的市井之間、聽計程車司機抱怨塞車，由一幫兄弟領進廢棄的戲院，背景泰國老歌柔和的旋律嘎然而止，血光截斷了一場異國都市漫遊。
《一路順風》（2016）
原來，大寶正和庹哥（庹宗華飾）坐在長沙發上，回溯他在泰國死裡逃生的經驗；此時電影才正式進入主題：納豆飾演大寶找來的「送貨小弟」，搭上許冠文的計程車從台北一路向南，從都市到荒野，兩人相伴，既是一次脫序的劫難，也是迷途之後意外尋回人性溫暖的旅程。
紀錄長片《醫生》（2006）是進入鍾孟宏電影世界的第一把鑰匙。如片名《醫生》所指，紀錄片主角是從台灣移民至美國，在邁阿密大學附設醫院癌症中心擔任主治醫生的溫碧謙醫生。
《醫生》（2006）
鍾孟宏以黑白影像記錄了溫醫生、他的家人，與一個遠道而來的病人身影 ── 十二歲的秘魯男孩Sebastian ；而這個男孩的出現也牽動了溫醫生與家人傷痛的回憶：關於他早慧卻也早逝的兒子溫昱和（Felix Wen）。
Felix 從小與眾不同、調皮搗蛋，不但在繪畫、音樂上顯露天分，養蛇、養盆栽，也沉浸在閱讀的世界裡，對天主教、武士道深深著迷；然而與生命中多彩多姿的事物同樣讓他感到好奇的是死亡。紀錄片藉由家人訪談、家庭影片和Felix的作品呈現了他的早熟和對死亡的親近感。
《醫生》（2006）
Felix的身影在家庭影片里出現，興奮的解釋著他精心繪製的「我的陪葬品」配置圖，溫醫生更曾經看到過Felix脖子上的繩痕，並告誡他不能再做可能傷害自己的事。1996年，十二歲的Felix被發現在房間衣櫃中上弔死亡，成為溫醫生與家人生命中無法填補的缺口。
黑白影像如生與死編織出一張永劫的網，十二歲的Sebastian從秘魯搬到邁阿密接受漫長療程，在身心都承受巨大痛苦的情形下編著故事，陽光般燦爛的微笑背後透露死亡氣息；相較之下，Felix是如此健康、洋溢著生命力，以至於對自己的生命終結感到輕如鴻毛。
《醫生》（2006）
Felix的死亡是意外還是追求？或者，是意外也是追求？從《醫生》開始，對死亡的好奇、生命荒謬的質疑，成為鍾孟宏創作中縈繞徘徊的母題。在他的電影中，生命總是伴隨創傷，死亡總是不期而遇。
2008年《停車》的故事原型是鍾孟宏1993年拿到優良劇本獎的短片劇本《三重奏》，一個幸運找到停車格的男人因為別人並排停車半夜被困在台北市街頭，引出數個獨立事件、來自不同地方、帶著不同傷痛的人物拼貼出一幅荒謬的生命即景。
《停車》（2008）
擅於拍攝廣告的鐘孟宏處理影像冷靜簡練，拍出台北市的冷冽與荒涼，精準的攝影勾勒出男主角陳莫（張震飾）失衡、受困的中產階級人生。
電影中出現流過車窗的城市街景、在長隧道里前行的車，和《醫生》相互呼應，無論是陳莫與妻子求子流產的困境或者是溫醫生痛失愛子的悲慟，生命與死亡共生為白色牆面上爬行的神秘昆蟲，奇詭蜿蜒。
《停車》（2008）
《第四張畫》（2010）中的主角小翔（畢曉海飾）和《醫生》中的Felix一樣早慧，十歲的小翔繪畫、記憶天份過人，與成人的應對也展現出他對世界異於常人的認識。
小翔的「第二張畫」即是以Felix那張充滿奇想的「男性生殖系統機場圖」為藍本，只是在《第四張畫》中，小翔是為了課堂題目「我的好朋友」而認真的畫出好兄弟「手槍仔」（納豆飾）引以為傲的「最明顯特徵」。
《第四張畫》（2010）
鍾孟宏在《第四張畫》中巧妙幽默的設計也同時召喚了Felix的死亡陰影，Felix自縊的真相跟小翔受暴死去的哥哥一樣，深埋于海底，無法沉冤昭雪。
無論是《醫生》里無法撫平的傷痛、《停車》中的停車格、《第四張畫》里受暴力威脅的家庭、《失魂》（2013）里受困於肉身的靈魂意識，或是《一路順風》中計程車司機的無奈，鍾孟宏電影中人物的行動繪出一幅又一幅的困境，以為在前進實際上動彈不得，動彈不得卻只能繼續前進，像實驗室里白鼠在滾輪上奔跑，性與死亡作為生命中一體兩面的驅力，不斷引領人物行動，卻缺乏任何具體或抽象的慾望對象。
《失魂》（2013）
彷佛打開弗羅伊德的臨床病例 ，Felix對生殖系統與死亡的超齡想像、小翔與母親的疏離、夢見死去的哥哥，皆是生命原初的創傷記錄：嬰兒與母體分離的焦慮是如何使生命不斷朝著初始之前的狀態──死亡──驅動；如動物、候鳥遷徙歸巢、如《一路順風》中納豆和許冠文歷劫歸來後天空中的雁群，生命循著同樣的軌道推進 ，死亡驅力（death drive）沒有終點，旨在回歸循環。
《一路順風》（2016）
《失魂》作為驚悚類型的一次類型實驗，依然延續了鍾孟宏對家庭、父子關係的關懷。只是像電影開場一樣，這個世界顛倒了，靈魂迷路了。阿川（張孝全飾）不認得家人、殺了姊姊，像Felix背著家人嘗試經驗死亡，那是一個父親從來沒有見過的兒子的另一面。
而阿川的父親（王羽飾）依然試著保護阿川，是父對子永遠敞開的心，也像是彌補溫醫生錯失理解、保護兒子機會的遺憾。電影甚至找來溫碧謙醫生客串了醫生一角，說阿川自殘、失憶的癥狀「有可能是憂鬱症」。
《失魂》（2013）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失魂》對於阿川的暴力行為如此寬容：因為《失魂》本來就是一場父與子的和解，是離開了家人的兒子回家的故事。
這固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阿川殺了親人，Felix亦對自己與家人施下最殘忍的暴力，而一切罪惡感、懊悔與傷痛的治療就像在深山中挖出一個無底洞一樣，也許永遠也沒有結束的一天。電影尾聲阿川的歸來彷佛一場夢，因為就算再怎麼努力，Felix是永遠也不會回到家人身邊了。
《失魂》（2013）
鍾孟宏的黑色幽默便是在生命的荒謬和傷痛下舒展開來。或許，這也可以作為鍾孟宏耽溺於暴力畫面的辯解：出生就是一種暴力，生命的美與暴力（的美）無異。
從《停車》、《第四張畫》的牛刀小試到《失魂》、短片《迴音》（2011）、《一路順風》中泥土一鏟一鏟壓抑呼吸、電鋸一層一層剖開頭皮，讓人從精神到肉體感覺窒息的暴力畫面，鍾孟宏似乎對電影中的暴力實驗越發著迷。同樣讓鍾孟宏著迷的，是反照生命形貌的城市與鄉間風景。
《一路順風》（2016）
以「中島長雄」為名同時擔任攝影的鐘孟宏影像風格鮮明，作品中反覆出現縮時攝影、天際線、環境里各種生命形態、文明與自然交錯的奇異景觀都是他獨特的敘事要角。
《停車》里複製了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筆下孤寂慘淡的燈光、疏離的構圖，台北市的夜晚彷佛一座雜草叢生、獸禽遊盪的都會荒原、《第四張畫》的貢寮鄉間風光與不斷出現在背景里的核四廠、矗立於郊區的巨大佛像映照了生命的無常與荒謬、《失魂》以深山白霧隱喻心靈幽暗，到了《一路順風》，鍾孟宏的畫面調度更加銳利精準、優雅沉穩。
《一路順風》（2016）
而老許（許冠文飾）的計程車一路往南台灣開，也的確看見了比以往作品更加開闊的風景。不只是赴泰國取景、色彩艷麗的序曲，南台灣的鄉野奇景也如劇情曲折，詭譎幽秘，讓人看得失了神。
在人物與故事過度碎裂的情況下，大量堆棧和廣告片一樣高度飽和、對比的影像，如電影中套上了安全帽的暴力美學極盡剝削觀眾的感官；精密的電影構圖與聲音設計之下美學與苦痛共生，也許只能看作是鍾孟宏對生命的矛盾本質一種風格性的回歸。
《一路順風》（2016）
然而，鍾孟宏的冷靜凝望並無背離人性關懷，《一路順風》中的沒有父親的納豆和離開香港工作、被家人嫌棄的老許兩人由公路之旅重新建立起朋友、家人般的連繫。
老許告訴納豆明天是他的生日，說了一句：「 如果我今天還活著，明天我一定要去吃小籠包。」兩人幸運的與死亡擦身而過，逃離一路向前的永劫輪迴。
載著納豆回台北的路上，老許體力不支，在車上睡了一晚，雖然只是短暫的休憩，醒來後洗把臉，田埂旁茂密奇異的老樹底下，納豆帶著欠他的錢還有小籠包回來了。
《一路順風》（2016）
《一路順風》為鍾孟宏回歸永劫之前的喘息，從黑社會的多疑與背叛到充滿溫情的「小籠包之味」，生命無常與死亡陰影隨著鄉間天光散去，電影收尾在老許百感交集的臉上；因為活著，於是能感受片刻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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