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樣？你並不是唯一受罪的人

回歸家庭

希特勒上台後，他認為「解放婦女」這個概念是猶太學者發明的，是馬克思主義搞的那一套。納粹宣稱，男女平權才會天下大亂，女性要和男性競爭，但實際上她們在很多領域都是低能的。為了讓這套理論聽起來不那麼刺耳，納粹換了一套說辭：

「婦女們有自己的戰場，她們每哺育一個孩子，就是為她們的的國家贏得戰鬥。」

原本魏瑪共和國婦女獲得投票權和參政議政這些進步成就，在納粹上台後齊齊倒退了一大步。德國婦女主要的社會功能僅僅剩下孕育雅利安後代這一項，女性的個人生活、理想和抱負，統統要讓位於「優生、多生」這個目標。希特勒在1934年說「女人的世界，就是丈夫、孩子和房子」。

然而，投票給希特勒的，有半數恰恰是女性。在大蕭條的年代，丈夫失業，自己外出工作的德國女性，常常要面對日益惡化的街頭治安狀況。這個時候，沒有什麼比「減少失業、恢復秩序」的許諾更能打動選民。

宣傳畫：我們婦女為民族社會主義投票（1932）

然而希特勒減少失業最直接的辦法，是將80萬德國職業婦女趕離工作崗位。女性不再被允許從事醫生、公務員、法官、律師等職業，截止到1936年，就連教師培訓計劃也不再允許女性參加。加上對猶太人的職業限制以及後來一步一步的人身自由限制和大屠殺，空出來的工作崗位可不就讓失業率看起來下降了很多嗎？

為了讓女人們心甘情願讓位，光提口號是不行的。年輕人結婚前可以向政府申請最多1000馬克的免息貸款。前提條件是妻子有工作，但她婚後必須辭職，並在貸款還清前不再進入勞動力市場。貸款發放前，小兩口還必須通過嚴格的體檢，證明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雅利安人，絕不摻雜低等民族的血統。手續那麼麻煩，都弄好了趕緊發錢吧，想得倒美，拿到手的是各種傢具、日用品購物券。怎麼還貸款呢？生孩子！每生一個孩子抵償25%，生四個孩子貸款就全部還清了。但羊毛出在哪兒呢？向單身和無孩家庭收重稅。

原本因為薪酬更低，因而比男性更容易就業的德國婦女，大多就這樣放棄了工作。不僅如此，高等教育也對女性關上了大門，取而代之的是黨衛軍設立的新娘學校，教女孩子們怎樣漂漂亮亮地、充滿朝氣地做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為她們的元首和國家帶來一堆孩子。元首說了：「女人毫無邏輯性和客觀性可言，因為她們都是受感情支配的。」這話聽著耳熟嗎？ 到現在還有不少人信這句話吧。

為優生計劃做準備：柏林新娘學校

到了戰時，情況又變了，青壯年男性基本上都奔赴前線，除了生孩子，女性又重新被送到農場、工廠甚至軍隊，「為國家勞動」。

生命之源

黨衛軍頭頭希姆萊構思了一個打造「雅利安優等民族」的計劃，來保衛一千年內帝國血統的純凈性，這個優生計劃被稱為「生命之源」。

1935年生命之源計劃在不同層面上得以實施。德國軍官被鼓勵與本國適齡女性交配，婚姻不是生育的必要條件，重要的是兩個雅利安男女要大幹快上多多造人，黨衛軍軍官的硬性指標是生至少四個孩子。北歐民族有著金髮碧眼的外貌基因，因此納粹也鼓勵德國軍官多與北歐女人生孩子，無論她們是未婚還是已婚。

納粹在德國境內和歐洲被佔領區設立多所生命之源產科醫院，雅利安新生兒與他們的德國和北歐母親在物質上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以確保「高等」種族的下一代，能全面替換那些「低等」的猶太人、吉普賽人、黑人和同性戀。在挪威、荷蘭的類似機構是運作成功的範例。

另一方面，納粹把被佔領地區，比如挪威、丹麥、荷蘭、波蘭甚至俄羅斯數以萬計金髮碧眼的兒童，強行從親生父母身邊奪走，經醫生檢測之後，送到德國，交給納粹家庭撫養，並教導他們，使之具備對納粹德國的國家認同。這些兒童長大成人後，很多人終身被一個問題困擾，「我是誰？」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背後

與德國士兵有染的歐洲女人，有自願的，有迫於情勢的，也有被暴力脅迫的。納粹軍事法庭對於士兵強姦案件的處理，也秉持著「種族優越論」的準則，雅利安婦女是優生環節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她們是不得遭受暴力侵犯的，至於其它國家的女人，既然本身所屬的種族沒有什麼價值，也就沒有可以值得維護的尊嚴。更加諷刺的是，很多這樣的女人，她們的尊嚴在戰爭末期和戰後將被本國人進一步踐踏。

因為與德軍有染而被抵抗組織剃髮的法國女人，圖三女人抱著德法混血嬰兒

這類婦女在戰後大多遭到了報復性清算，「德國婊子」的標籤，一經被憤怒的群眾貼在身上，經年累月難以去除。《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瑪蓮娜被鎮上的女人剃光頭髮痛毆，大多數與德軍發生過關係的歐洲女人戰後都受到過同種待遇。成千上萬的女人甚至被強姦或送到精神病院和秘密監獄。

戰爭兒童

在納粹展開的生命之源計劃中，德軍與被佔領地區婦女孕育的混血兒童，是否被納粹視為「有價值」，取決於這些兒童的母親屬於什麼種族。如果母親是挪威、丹麥、荷蘭人，這些兒童得到的評估結果就會比較「正面」；母親是法國人，評估結果居中；母親是東歐人，則結果一言難盡。

儘管很多女人所生的金髮碧眼的嬰兒，在產科醫院得到了精心照顧，未婚或異國的已婚母親，出於羞愧或經濟原因，遺棄了自己的孩子。這些孩子被其它的納粹家庭收養，在戰時反而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

生命之源產科醫院的母親和孩子

一旦被納粹認定血統價值，這些混血兒童就會被當作國家財富來進行哺育和培養，對納粹德國的民族認同是兒童教育的重中之重。但是戰後這些兒童的身世又成了他們的原罪，他們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歐洲人那段歷史污點。起初，歐洲各國政府一直在討論該怎樣對待二戰混血兒童，是無視他們，還是全部抓起來，或是乾脆除掉他們？

荷蘭政府就討論過將這些兒童集中在某個邊緣監控地帶，即不承認他們是荷蘭人，也不承認他們是德國人。法國政府則害怕本國女人帶著混血孩子跑到德國去，壯大老對頭的人口就是削弱自己，於是比較強調這些兒童具備法國血統，理應是法國人。挪威政府則認真討論過，要不幹脆把混血兒童都送到德國去，以前被德國擄走的挪威孩子，因為受過納粹的洗腦教育，他們也不要再回來了。

對於這些戰爭兒童的遺留問題，各國給予的關注度並不持久，隨著時間的流逝，二戰兒童成了「隱形人」，他們受到的不公、歧視甚至虐待，只是不為公眾所知的個人體驗。一些被收養的兒童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住在哪個國家。挪威是為數不多的一個例外，政府特地成立了一個「戰爭兒童委員會」，來處理挪威德國混血兒這個社會議題。

比較諷刺的是德國，德國境內的生命之源兒童，很長一段時間根本不被人提起，彷彿這些在戰時出生的混血和被擄掠的兒童根本不存在。反而是戰後德國婦女與盟軍士兵，特別是與美籍非裔士兵生下的混血兒，成為社會討論的焦點。這個情況在1999年底得到了改變，經德國電視台報道，柏林的德國政府檔案館披露了多達1000份納粹生命之源計劃的文件，公眾的目光才逐漸注意到這些隱型的戰爭受害者。

你不是一個人

一些本來就知道自己身世特殊、但苦於沒有確切出生信息的戰爭兒童，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尋親之路。但沒有幾個人能順利找到親生父母，就算找到了，他們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即便親生父母還在世，對於戰爭倖存者來說，經歷過戰後無止盡的羞辱和虐待，團圓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戰後，歐洲女性與德國士兵生下的孩子，和她們的母親一樣，一生往往受到本國群眾盲目憤怒的波及。有時候，「父親是德國人」這句話就足以讓一個北歐兒童進精神病院，在那裡很多兒童受到教職員工、護理人員或病友的虐待甚至性侵。

這類混血兒往往被當作危險分子，因為人們堅稱他們身上「自帶納粹基因」，很容易組成一支「法西斯第五縱隊」。挪威官方就曾公開稱混血兒為「老鼠」、「婊子養的」，並且特意送了8000名混血兒童去澳大利亞，眼不見為凈。還有人聲稱挪威的一些母親與她們的混血孩子曾雙雙被挪威軍方實施過藥物實驗，如果這種做法被證實真的發生過，那麼挪威政府與向猶太人實施藥物實驗的納粹分子並無二致。

在普遍的敵意和歧視下，混血兒的自殺概率比普通人群高20倍，酗酒、嗑藥、違法犯罪行為並不罕見。一位挪威與德國混血兒保羅.漢森，因為父親是德國飛行員，3歲開始和其他一些被遺棄的混血孤兒住在精神病院，直到22歲才被放出來。尋親途中，他發現親生父親死於1952年，1965年輾轉找到親生母親時，半輩子渴望母親擁抱的保羅，訴說了精神病院的非人遭遇後，只聽到母親淡漠的一句話：

「那又怎樣？你並不是唯一受罪的人。」

保羅再也沒有與母親相見。如果不是和經歷相仿的難兄難弟抱團取暖的話，他很有可能撐不下去。讓二戰戰爭兒童的故事被更多人聽到，向社會討一個公道，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挪威的戰爭兒童陸續起訴政府，要求政府賠償他們數十年來遭受的非人待遇。2000年新年，挪威首相首次向戰爭兒童受到的不公致歉。2008年，挪威的二戰兒童，向歐洲人權法庭提起訴訟，要求挪威政府賠償5萬至20萬歐元不等，最後上訴被駁回，他們只是象徵性地收到2000歐元。

納粹相信這些被選中的孩子，是要為帝國統治這個世界的天選之子，然而這些孩子卻最終成了被世界遺棄的人。

上一期：從北歐神話說起，北歐在納粹戰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參考文獻】

Kjersti Ericsson，Eva Simonsen，《二戰兒童——遺留下來的隱藏敵人》Andrew Malone，Allan Hall，《每日郵報》，《為打造雅利安超級人種，被納粹偷走的12000名金髮碧眼兒童的悲慘遭遇》Joshua Hammer，《希特勒的孩子們》John Simkin，《納粹德國的婦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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