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講阿富汗珍寶展中的文物

從年初開始，接二連三的世界級國家博物館在北京的「巡遊」逐一拉開序幕，先是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依次開幕的兩場——法國盧浮宮歷史展與大英博物館珍寶展，已經將人們觀看展覽的熱情調動到高潮，從國博門口到展廳內外人潮洶湧的景象就可想而知大家對認識了解一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的藝術、文物與歷史的渴求有那麼強烈。

就在這股熱潮依然火熱從未退卻時，又一個國家重磅級展覽在中國象徵著古代皇權的建築群——故宮大殿中開幕。

這個國家很不同，它是千百年來霸權鐵蹄下的殖民地；

這批文物很不同，除了擁有歷史賜予它的無上榮耀，也攜著歷史碾過它留下的慘痛傷痕；

這場巡展很不同，它不僅是一場風光無限的世界巡遊，更是一場令人唏噓無奈的世界逃亡。

「浴火重光——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寶藏」

展廳現場

它將帝都的觀展熱潮再一次推向高潮再所難免，只不過這一次大家的目光與關注和以往不太一樣。之前大家去看盧浮宮展是沖著「寶貝」去的，結果被交錯複雜的法國歷史搞得一臉茫然；

大家去看大英展依然是沖著「寶貝」去的，結果被博大精深的世界各地文物弄得一頭霧水；

這次，大家學聰明了，媒體學聰明了，不再介紹什麼「寶貝」，直接用這個國家最動情的故事去感染人們，還有什麼比寶藏背後的血淚史更能吸引觀眾的嗎？

所以，大部分人去看這個展覽不一定是沖著「寶貝」去的，而是去祭奠，去懷緬，去感恩。

當然，這樣的初衷也沒什麼不好，但是實在有點「對不起」這批精彩絕倫，至高無上的寶藏，因為這批文物無論是從藝術價值，還是從史學價值來講，都是重磅級的。

很多人抱怨到了展廳看到這麼棒的文物，除了雙眼放光，卻無從所知，展覽對文物以及四個考古挖掘地的介紹簡直少得可憐，這不得不吐糟一下展方對這個展覽策劃的簡陋與潦草。

這個巡展已經在全世界12個國家進行了長達11年巡遊，每次的參展文物與展覽方式基本相同，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除了在當地引起的嘩然一片，真正阿富汗文化藝術的本質與精髓，這些文物所謂「融合」到底如何體現，大家仍是一知半解。這不是「對不起」這批寶藏，還能是什麼？

裝飾物

蒂拉丘地

公元25-50年

有的人會說那可能是因為這批寶藏一直在逃亡路上馬不停蹄，根本沒有留給專家系統梳理與悉心研究的時間，這不假，但是我們要的又不是多麼深度系統的學術闡釋，只是一些深入淺出的基本知識。

譬如那些精緻璀璨的小金飾到底是用在何所？為什麼展方會如此排列？

那些象牙雕刻的牌飾到底用在哪裡？如果有一張原境重現的圖片一目了然便知。

譬如都說阿富汗巴克特里亞文化融合了典型的希臘文化，到底如何融入？

都說貴霜帝國統治時期恢復了斯基泰游牧草原文化的特徵，到底如何體現？

這些文物脫離原境，被孤孤單單地放在展廳，它如此貼近我們，卻因我們對它的「費解」讓人感到無比遙遠。

赫拉克勒斯青銅像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150年

所以，今天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杜絕煽情，不再去消費這個慘烈國家背後的慘痛歷史，而是用最樸實的語言去展示這批文物最傲人的「美」與最神往的「謎」。

雖然展出文物並不多，只佔一個大廳，但我會分上下兩篇，雖不會件件俱到，但會將這批參展文物的整體面貌與發展線索盡量給大家講透講明白。

花形飾物

蒂拉丘地

公元25-50年

這次展覽其實展線很清晰，就是將四個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形態的阿富汗考古發掘地中的出土文物作以呈現，當然這些遺址在時間上會有重合，但文化風貌卻各不相同。所以展覽就是以四個考古地為四個單元，清晰明了。

我後面的文章也會基本按照這個線索去展開，只不過會擇重避清，選擇阿富汗歷史上最光輝，最有代表性的三種文化形態著重介紹，也就是展覽的第二（阿伊哈努姆遺址）、第三（蒂拉丘地）、第四（貝格拉姆）單元。

金飾物

蒂拉丘地

公元25-50年

阿富汗藝術，猛地一聽這個名字，心裡咯噔一下，好多人連阿富汗是中亞還是西亞都分不清，就別提它的文化藝術了。

但就是這樣一個「含糊不清」的地界兒，南亞以北，西亞以東，東亞以西，成了咱們大亞洲的中心地帶，雖說地理位置居中，但在各個歷史時期卻並非帝國政權的集中地，反而卻成為各大帝國的邊緣附屬國。

位於東西文明的「十字路口」，各個種族文明你上前一步，我上前一步，造就了古阿富汗藝術文明的最大特點——匯聚，正如它的地理位置，各國匯聚於此，文明融合於此。

徽章

貝格拉姆

公元一世紀

以阿富汗為代表的中亞藝術一直位於世界藝術史的邊緣地帶，在西方人眼中，就連以咱們中國為首的東亞藝術都被視為邊邊角角，就更別提少人問津的中亞了。所以在國內研究中西亞藝術的專家也是少之又少，也難怪這次故宮阿富汗展覽的學術延展如此之少。

在我介紹文物之前，大家必須對古代阿富汗的歷史線索有基本的認識，脫離歷史原境談文物都是耍流氓。我只用一張圖，以最簡單的方式點出幾個與這次展覽文物相關的幾個重要歷史時期，大家別煩躁。

展覽邏輯圖

僅代表我個人想法

金子乍現，文明伊始

第一單元：法羅爾丘地

金杯

法羅爾丘地

第一單元的展品很少，也並不驚艷，基本都是古阿富汗青銅時代的幾件殘杯碎片。雖然殘破，但金子的光芒依舊，金杯上依稀可見古代游牧民族的文化痕迹，牛、野豬等草原動物形象頻繁出現。

金杯

法羅爾丘地

上圖這件金杯殘件上，除了正中刻有一頭類似野豬的動物圖案，在杯口和底沿處還有一圈乳丁與三角的幾何圖。這樣的乳丁也經常出現在同時期古代中國的青銅器上，只不過用量更多更密。

中國商代青銅鼎

「安利」未遂，東西碰撞

第二單元：阿伊哈努姆

這個版塊中提到的「阿伊哈努姆」是曾經在阿富汗這片土地上建立的一個名叫「巴克特里亞國家」的城池遺址。而巴克特里亞就是一個典型的希臘化國家，是亞歷山大東征的霸權體現，所以它誕生出的文化也是典型的希臘化文化。

阿伊哈努姆考古現場

原本阿富汗這片土地被古老的波斯帝國佔據，生活的大多是生性自由散漫的草原兒女，他們的文明產物也是以游牧草原藝術形式為主。

自從亞歷山大東征的鐵蹄踏入這片土地，從摧毀波斯帝國的那一刻起，這位大帝就一直有計劃、有預謀地企圖將野蠻浪蕩的草原兒女，甚至整個「東方人」改造成「知書達理」的希臘人，他全面推行希臘文化，消滅古老的亞洲文明，以希臘文明去統一東西方。

象牙人像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145年

但是歷史有它自己的運行軌跡與規律，它絕不會「臣服」於某一個暫時得勢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在前往亞洲時，堅信希臘文化至高無上的優越性，但事實上，這個遙遠未知的東方卻在悄悄改變著征服者。

步入東方的「希臘化」文化與希臘本土文化非常不同，它在鍛造東方異族文化的同時，也在逐步地退讓與妥協。當然此時阿富汗地區的文化特徵明顯是希臘文化佔主導地位，骨子裡原有的草原文化也仍留有痕迹。

石頭浮雕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145年

1

西布莉圖案飾板 青銅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3世紀

在這個單元中，最讓人驚嘆的應該是這個圓形的青銅裝飾板，板上多處金箔都已脫落，但它斑駁的金色痕迹卻依然刺眼奪目。

畫面的主角是中間紅色圈起的希臘女神西步莉（Cybele），幫她駕車的是有翅膀的勝利之神，她們坐在一架由兩頭雄獅拖曳的車輦上，行駛在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地上，正沖向火壇獻祭。

車後面跟著一位侍從手舉著華蓋，有趣的是傘蓋的樣子正好與圓形的弧度吻合。在裝飾板上方還刻有太陽神Helios，還有日、月等宇宙天象。這樣的刻畫無論是從主題還是描繪技法上都帶有典型的希臘風格。

2

瓦檐飾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3世紀

這幾件房屋建築上屋瓦裝飾，猛地一看捲曲的忍冬草紋，展翅的羽翼樣式，怎麼看都有波斯文化的味道，到底它的希臘化體現在哪裡呢？

我們先來看一下它到底安裝在建築的哪個位置，就是房頂的邊沿處。

這種像扇子一樣的棗椰樹葉造型的瓦飾最早出現在古埃及，但每一片都比較直，沒有像火焰或像忍冬草一樣的捲曲感。

傳統棗椰樹葉造型的瓦飾

後來在希臘帕特農神廟中發現的類似物就出現了火焰一樣的棗椰樹造型，只不過到了東方，逐漸加入了更加捲曲的忍冬草紋或者羽翼的造型。

希臘帕特農神廟瓦飾

古羅馬朱庇特神廟發現的火焰-棗椰樹型的造型與阿伊哈努姆地區十分相似。

左：古羅馬朱庇特神廟瓦飾

右：阿伊哈姆努瓦飾

展覽中的這種羽翼感的形式是阿伊哈努姆時期特有的，在別處從沒發現。

羽翼感的瓦飾

阿伊哈努姆

傳統的希臘紋飾更多採用莨苕葉子，就是科林斯柱頭上的那種葡萄葉。這次展覽中也展出了遺址大殿的柱頭遺存，就是典型的科林斯柱頭，底部的葉子就是希臘特有的莨苕葉。

柱頭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3世紀

3

日晷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145年

這件石頭做的日晷，也是亞歷山大將希臘科學宇宙體系帶入到「野蠻」民族的力證，孰不知在更加遙遠的東方，同時期的中國也已掌握此類文明。

日晷由兩條堅實有力的獅子腿托起，也有可能是波斯文化中的獅鷲，細看腿部一根根爆起的青筋，可見希臘藝術的寫實功力。

4

石像鬼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2世紀

又是一個建築上的部件漏水，做成了鬼臉的樣子，皺眉怒目，瞪大了雙眼，張著大嘴，非常像希臘戲劇人物的造型。

希臘戲劇人物面具

雕塑

既然談到了這種雕塑造型，我多說兩句，因為阿伊哈努姆地區缺少合適的大理石材質，所以匠人們並非沿用傳統的希臘雕塑手段，而是用一種特殊的材質製成，將生黏土和灰泥和在一起，糊在木製的模子上。

其實這種方式在中亞與東亞地區普遍適用，尤其是製作佛像，通常只有人像的手和腳才會使用珍貴的大理石製作。

5

青銅手柄

阿伊哈努姆

公元前145年

這件青銅材質的手柄，同樣是希臘文化浸入的代表，而且希臘化成分佔絕大比例。兩尊對稱的人像是頭上有兩隻角的希臘潘恩（Pan），又稱「牧神」， 希臘文paein意為「pasture牧場」，他專門關照牧人、獵人、以及農人和住在鄉野的人，是野性的象徵，也常常與豐饒與春季聯繫在一起。

希臘潘神青銅雕塑

所以潘恩是希臘文化向東方游牧民族傳入過程中最討巧，最深入當地民心的神。神還是那個神，但面相卻成了本地化的波斯人種。神像置於一片葡萄葉之上，葡萄葉是潘恩的象徵，同時也是希臘文化的典型元素。

亞歷山大的「希臘化」原意是「希臘化的文化統一」，用一種文化去統一整合多種異族文化，而事實上卻並沒有形成帝王拭目以待的全新的統一體，各民族根深蒂固的傳統精神始終隱隱躁動，你一筆，我一筆，最終成為一種交雜式的文化聚合。

希臘化風格絕不只是巴克特里亞國家的文化面貌，事實上它通過亞歷山大東征的文化策略早已融入阿富汗這片土地，即便後來改朝換代，草原兒女再次入主阿富汗的貴霜王國，這種希臘化痕迹依舊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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