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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斜 陳衛

傾斜 陳衛



按:很快,陳衛寫完了小說《傾斜》。寫完後他感覺糟糕,自己不想再看。後來他發給我。相反,我很喜歡這篇小說,感到它非常好。顯然這篇小說不夠「藝術」,不管是形式還是敘事語言,都非常「原本」,然而這個題材先天性地杜絕了「才氣」,只有當它極其真實以至難以虛構的時候,它才顯現了深藏其中的對死的困惑和芥蒂:既感到親人離世理應悲傷,又實在麻木混亂,又為這種麻木混亂心懷芥蒂。這種不「藝術」的作品,就像是藝術家的私生子,藝術家不願相認,卻又無比真實、富於傳奇。(陳樹泳)

傾 斜


陳 衛


大概在二十天前,堂弟就在微信上告訴他,奶奶已經病危。


他面對著這個平時幾乎沒有聯繫、但小時候也是看著他長大的親人發來的簡短的句子,盯著它看了很久,最後同樣簡短地回復:知道了。

停了很久,他還是追問了一句:那我現在要回去嗎?


堂弟說:有消息時我再告訴你。


他這個「有消息」是指什麼意思呢?當然是指「最後的時刻」。


一個人的「最後時刻」確實是能夠十分清晰地呈現的。那至少說明,現在祖母的身邊有人日夜陪護著。


他想像著從上海回到老家,也不過只要三小時的路程。

真正到了緊要關頭,一切還是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趕赴現場。


他想,堂弟、也就是老家叔叔姑姑們讓堂弟對他這樣傳遞信息,是考慮周全的。


隨後的日子裡,他並不經常想起。無能為力的事,花太多時間糾纏也沒用。


而且他不知道該對誰去表達這種對說起來是至親、但長年生活中又很少出現的親人的念想。


儘管如此,在隨後的幾天里,在正常的生活、工作之餘,在和人說話時,在吃飯時,在喝湯時,在酒熱了喉嚨時,在路上,躺到床上準備睡覺時,或者醒來準備穿衣服的時候,甚至在跟人性交做愛時,他偶爾會想到,一個和自己至親的人,一個老婦,此時此刻,正在經受著臨終的煎熬。

但這仍舊只是短暫的、淡漠的念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時間,他腦子裡沒有這件事。


也就是說,他基本上仍舊是處在一種淡漠、甚至時間如果繼續延續下去的話會逐漸淡忘的狀態中生活。


就在這種淡漠、淡忘狀態中的第五或第六天,堂弟又在微信上說:越來越嚴重了。


這「越來越嚴重」是什麼意思呢?

從「病危」到死,還需要多少個「繼續嚴重」的步驟呢?


他不禁稍微詳細地向堂弟打探情況。


奶奶現在是在醫院裡嗎?


在家裡。


為什麼在家裡?為什麼沒在醫院?


醫院早就說不治了,在醫院也是浪費錢。


他在這句話面前停了一會,想了一大圈。想到祖母幾個兒女,四個兒子兩個女兒,當然首先是長子也就是他的父親,所有人只能說只有一半有稍許富足的經濟能力。平時的孝順沒有問題,但整個家族都是很實在的處世方式。在明知無效的情況下,讓大家硬著頭皮擠出錢來給一個做了一輩子農民的老婦在醫院虛度送終,沒有誰會覺得有這個必要。


而況對於全額自費的人來說,醫院的用藥、治療費又不可信任。錢送出去被糟蹋的感覺更讓人不情願,最終必將鬧彆扭。


他還想到一個可能:既然奶奶的兒女們沒有能力、不情願拿錢出來讓奶奶在醫院救治下相對安然地去世,那他,一個孫子,來承擔這一切呢?


首先是錢。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問題。當年母親突然生病,他可以說是身無分文甚至還背負債務,但情勢逼迫之下也照樣東挪西借順利處置了手術、四次化療以及術後最初一年半載的休養。


所以錢不是首要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可能在於母親當時是病發,投入治療的目的是治癒,而現在祖母已告不治,送進醫院最後也仍舊是等死,你要以一個明知失敗的結果把七大姑八大姨全部召集起來,或者不召集他們也可以,但不召集他們可能更讓他們芒刺在背,你作為一個孫輩在那裡顯孝心,讓他們兒女輩的如何安心度日。


快速地想了一大圈,他只能認可堂弟這個簡單的句子。


那奶奶現在還能吃東西嗎?


早就不吃東西了。從我那天告訴你之前就不吃東西了。


他有點驚愕。腦子裡鬥爭了幾次,輸入的文字也刪改了幾次,最後還是發出了疑問:


一直不吃東西,還能活很多天?


喝一點點水的。我媽他們會喂她一點水喝。


他又在這句話這裡停了較久。最後問:


現在是你媽媽一個人照顧奶奶嗎?


這兩天雪雯嬸嬸已經從無錫過來了。小月和小蘭姑姑也經常過來的。


停了很久,他又問:


現在奶奶還能起來嗎?能起來活動嗎?


怎麼可能。一直躺著啊,早就不說話不吃東西了,眼睛也一直閉著。一直躺著。


那其實就是一個等死的狀態了。這次聊天他確證了別無可能的結論。雖然堂弟第一次告訴他的時候他就知道別無可能,但出於對「病危」的不同理解,從堂弟第一次發來「病危」通知之後已經又有了五六天,讓他感到驚奇,設想其中是否還有什麼可能的奇蹟。


但現在知道這種拖延並無奇蹟,只是繼續等下去而已。


現在他也就只等著在接下來幾天的某一天,接到通知讓他回家。


他做好這個準備。


然而等他再次明確地想到這件事,他吃驚地發現已經又過了十天。他立即問堂弟:


最近怎麼樣?


堂弟沒有立即回答。竟然等到幾個小時之後的下午,他才回復:


還在拖著。


一直不吃東西、只喝一點水,拖到現在?


其實水也不太喝。


面對堂弟禿頭禿腦的回話,他簡直無語。


一個垂危的人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到底能活多久,這種情況是普遍的還是祖母比較特殊,家人是否對此比較驚奇等等,關於這些問題他還有很多疑問,但顯然現在微信對面的這個親人也不是一個很好的交流對象。


但時間已經拖到了這個令他吃驚的份上,祖母臨終掙扎的痛苦更深地投射到他自己的身上。有一兩個瞬間,他會突然感到自己臉上或胳膊上某一塊皮膚快速地燒灼般疼痛。但這疼痛其實非常微小而隱秘,並且一閃而過,甚至不能確定是疼還是癢。


他知道,這只是他自以為是的敏感在作祟。以便讓自己不勞而獲地得到一些安慰。


事實上即便果真有人一命嗚呼的那一刻,你也不會有什麼明顯的感應。


果不其然,大概又是三四天之後的一天晚上,他正在KTV摟著小姐唱歌,這一次不是微信,是電話突然震了,一看,是二叔,這個更是幾乎從來沒有通過電話、只是在幾年前的某個春節期間存了號碼的人,也就是堂弟的父親。他一看知道事情不好,立即從粉黛釵裙中掙扎著起來奔出包廂,可是走廊也隔不住四周的歡歌笑語,並且過道兩頭都一樣漫長一樣富麗堂皇,看不到清靜角落的希望,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在接受訃告的時刻都找不到一個與之相配的悲哀背景。而電話一直在震,他顧不上太多,只能接通,希望二叔的耳背在此刻發揮準確的作用。


然而不是訃告。與訃告還是稍稍有些出入。


二叔在電話里以與小時候對子侄們的兇惡完全相反的和善、低柔的聲音說話。當然這份和善和低柔也透著一股子現在所需要的沉重。


奶奶說要見你。


他沒說話。他本來以為自己的眼淚突然一下子就會下來,但是沒有。他還在想準備說什麼的時候,二叔繼續說:


她說要小波回來。估計老太太不見到你不想走。


他終於想起來要問什麼了:


她能說話了?上次小林不是說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嗎?


是不能說話了,前面十多二十天就都不能說話了,她就是今天嘴張著要說什麼,你嬸嬸把耳朵探到她嘴邊,聽到她氣聲說,想看到小波。


他再次以為自己鼻子一酸眼淚就要下來,但仍舊沒有。


好,好好,我是明天還是現在回去?他在腦子裡想現在喝了酒沒法開車只能坐計程車跑長途。


二叔囁嚅著說:


就……明天吧,現在這麼夜了你還趕回來,不用了,就明天吧……


他差點問「明天撐得到的吧?」但顯然這是一句不吉利的話,立即打住。


好,那我是明天上午還是下午……


回來么那肯定還是趕早吧……


聽到二叔這麼說他已經在盤算明天上午的時間,然而繼續聽二叔說下去:


你下午回來也沒事,不過你還只能晚上回來吧……


二叔這是想到了他父親的事,當年他父親(也就是二叔的大哥)舉債逃亡,自己至今沒有回過老家,也害得家人沒法在白天回到老家。當然,也沒有什麼非去不可的原因。


也正因為如此,以及自己長大後就一直在外面的大城市,其實他也已經二十年沒有回過那個出生和度過童年的村莊了。


老太太捱到明天晚上應該沒問題吧……


二叔在猶疑中肯定著。


當晚KTV的局面是他要帶一個小姐走。對方老闆安排的,沒法推辭。當然也沒必要推辭。接下來他做每一個動作時,他都在暗暗捕捉,想著它們有著怎樣的暗示。他問小姐的年齡,然後和自己的年齡相加,思考這個數字和祖母年齡的關係。想著今天的日期是否有什麼特殊含義,在這個日期花天酒地是否一定帶來厄運。他埋頭趴在姑娘肩窩裡,保持著慢速的抽插,方便他腦子裡運算這些命數。有那麼十幾秒,他甚至在默默數著抽插的次數,試圖在其中獲得啟示。可是只數到二十幾的時候他倍感無聊,意念也被床墊柔和的沙沙聲引開。奶奶現年七十九,怎麼也跟二十幾聯繫不上。這樣的捕捉確實毫無意義。


他跟著導航走。雖然,事實上高速公路這一段二十年來他路過幾百次,但從來沒有在去往張家棚所需的出口下來過。「三過家門而不入」,突然這個句子冒出來的時候,他心裡的冷笑差點出了聲。二十年來,幾百次以來,張家棚這個地點、這個方向,最多也就是在他路過、靠近、或者逐漸遠離的時候作為一個灰影,固定在那個大概的方向輕微地漂浮抖動幾下,很快被新的、經歷這麼多年的路過也已經不再陌生的異地城鎮覆蓋。而這二十年,各種建築、道路的改變,他早就沒法順利找到走進張家棚的路。


只是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地方。而已。


雖然它一直還在,但跟他沒什麼關係。就像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任何一個別的村莊一樣。


哪來那麼多所謂的血脈相連啊。祖父早已經沒了,姑姑叔叔們,雖然可能都只離開了幾十百來公里,但全都散落到附近各種大小城市。二十年來,村上沒有一個小夥伴有過聯繫。村裡已經全是新的、他不認識的人了。那些他小時候在村上的老人們,現在肯定死的死,癱的癱,能睜著眼的就算瞪著他也不能再認得他,僅僅口中念叨著那個無意義的名字而已。


那就像一個打碎的碗,碗里的水都飛流各地。


而且說到底,他對所謂「故鄉」這種地方不僅沒什麼特殊的感情,甚至特別不喜歡這種感情。


它只要還存在著就可以了。


村裡那些祖祖輩輩,不就差不多白活了一輩子嗎。


當然自己也同樣是白活一輩子。


他獃滯地開著車,兩隻手鬆弛地搭在方向盤上,胳膊帶著它們的自重垂掛著。雙眼像死魚眼一樣空洞地落在公路前方空曠的頂點。


他開得一點也不急。保持在限速範圍內,腳輕輕搭在油門上,既不踩深,也不上抬。


身體的幾個點就像膠水一樣搭在車上。


他的嘴閉合著,臉上的肉自動地吸附在骨頭上,沒有表情。就像一個塑料人。


他頭頂上面有個聲音在問他是否要開快一點,顯出像事實所需要的那種急切來。


但是他松懶的身體立即更寬厚地回應:就這麼著吧,緊趕慢趕,你還是趕不過事情本來的樣子。


頭頂那個聲音又說:你這樣會不會鑄成大錯?


還能鑄成什麼大錯?身體的聲音這次稍微尖利了一些:請你告訴我,還能鑄成什麼大錯?還有什麼更壞的結果?


好吧。腦袋耷拉下來,和身體連在了一起。


還能鑄成什麼大錯?還有什麼更壞的結果?是的,他感到有生以來在所有的大是大非上,他沒有促成過一個好結果,沒有起到過一個好作用。祖父臨終被父親叔叔們胡亂轉到南京一個騙錢的腫瘤醫院,然後都回家奔忙,在沒有兒女在身邊的時刻,他這個孫子替代了兒女給他最後的歲月無微不至的照顧。儘管如此,他竟然在那年春節去了外地,數夜噩夢連連,中途提前回家,緊趕慢趕,趕回家見到的是家人胳膊上的黑袖章。


這還是好的。更不用說十歲那年因為說錯話氣死了外婆。雖說那個錯更大,但童言無忌無知無罪,且不去說。


祖父之後的某一年,他仍在南京,又是連夜陰夢,電話回家,得知父母接養在家的舅公已於幾日前去世。


又一年,傳訊外公已去世,他和母親去奔喪,在身邊幾位已不認識的女眷禮儀式的哀哭時,他站在外公遺體旁,看到他嘴角一條隱約的不曾擦乾淨的血跡。等母親哭完起身,他發出了迄今為止在家人臨終的場合最像人話的半句話:「我就在想,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們都沒有盡最大努力地好好照顧他們。」


他不知道後半句他要說什麼。他是想說:我們在他們死後人模狗樣地哀嚎,為什麼沒有在他們活著時給他們更好的照顧呢?比現在的哀哭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對他們好?


他是在為他此刻沒有一點悲傷的心情尋找理由嗎?


他說的話他自己能做到嗎?什麼叫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好好照顧他們呢?要多好才能算得上「好好」照顧呢?


他說的只是一句空話。


還能鑄成什麼大錯?還有什麼更壞的結果?


天色如預計的那樣暗下來。但儀錶盤上的亮光從下面照亮他的下巴和臉,車裡似乎並不比外面更黑。


他餘光看著胳膊上的衣服。想到今天白天,一整天忙碌的空隙,他都在想穿什麼衣服回到老家姑姑叔叔還有嬸嬸的面前,回到祖母面前。


想到最後,他什麼都沒換。連皮鞋都沒擦。


這本身就不是一個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時刻。


他永遠沒有、也永遠不需要這樣一個時刻。


就讓他們感到他在外面混得不好吧。這還有什麼重要。


事實上他們這份閑心的可能也幾乎為零。家族沒有太多細心的品質。


他下了高速。走進縣道或村道。路雖窄,但路面瀝青細砂密實平整,夜燈下深沉的黑青色路面顯得小巧玲瓏而又富貴平安。


這就是他自己已經游離於外的:江南。


路線和兩邊的村子、房舍,當然完全不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大概行動的方向。他現在是從北邊走向張家棚。而這個方向他小時候極少走到。因為他們的縣城、他的學校都是東南方向,他們逐年疊加的,都是往東南方向的移動。北邊留在他小時候的印象里是廣闊的農田,三三兩兩的村莊都很破小。彷彿他們這裡的陽光都少一些似的。


現在燈光所及,路邊也沒有什麼密集的村子。


但偶爾幾幢豎著的房子無疑都已是樓房。


也不高,也就是一般的兩層樓或三層樓的民房。


他不想帶有任何懷舊的感覺,說現在這樣還沒有當年那些矮房子好看。但實在地說,現在這些民居,確實沒有任何美觀可言。最多就是前後左右都儘可能方正飽滿,顯出一點夯實。


在房子前盡量圈出一個院子,砌築圍牆。


不鏽鋼。鋁合金。防盜門。馬賽克。大理石。藍色玻璃。


跟他這些年走過的全國各地的農村民房沒什麼差別。


到處都一模一樣。城市一樣,農村也一樣。


這就是我們不再需要故鄉的原因。他想。到處都一樣。到處都是故鄉。


並沒有茂密的樹林。有時路兩邊排列著還算整齊的樹。有時沒有樹,沒有樹的時候也不覺得缺少什麼,乾淨筆直的路在晚上看起來也還算舒服。


外面雖然黑,但有種很明顯的氣息感到兩邊不再是廣闊的農田。


但是什麼,看不見。


有一點還是顯出農村特徵:夜路上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也幾乎沒有遇到過車。


可見一到天黑,大家還是趕緊回家。


當然現在不是急著回家鑽被窩,更可能是去打麻將。


但他還是擔心有狗躥出來,或者站在遠處瞪著被車燈照得透明的眼睛。


導航上竟然顯示只有三公里了。他沒想到出了高速這麼近就通到了張家棚。


當然,他也仍舊把「小時候」的懷舊一腳踢乾淨。他當然知道小時候會覺得路更長,地方更大,房子更高,水更深。


他現在微微吃驚的只是這麼多年,各個地方確確實實都改變了太多。這麼多人,你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確實都還在忙著。


忙來忙去,似乎都在改變地圖。


在左邊是樹遮擋著的河,右邊是幾座房子的路上,導航說到了。


雖然不認識,他也不困惑。他有把握這是他小時候村子後面的這條路。他繼續向前開了幾十米,在三岔路口向左拐,然後他認定現在左邊的房子就是祖母的房子。


一切都很安靜,這讓人放心。連狗叫聲都沒有。


在這種時候趕回來做這件事,最擔心的是還沒走到村口,已經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或者嗩吶聲。


三十年前他和母親從遠方她上班的鎮子趕回來見外婆,走到村口時也是這樣的擔心,在一片安靜中松下一口氣,忽然見到昏黑的村口小月姑姑站在那裡等他們:半小時前斷的氣。


他停車。前後左右並沒有人在等著他。


他轉頭看左邊的房子,決定下車步行走進巷子里。他不想打破村子裡的寧靜。更不想用多大的聲響提前讓姑姑他們知道他到了。


深重的漆黑之中那一條狹長但黃亮的燈光提醒他往那裡走。


那是祖母房子東側小房間的門。通過這扇小門進入小房間,然後屋裡左側的門通向堂屋。


雖然這麼多年肯定有過翻修,但這座房子的大體樣子竟然還與他小時候看到的差不多。


也就是說,這座房子也已經至少四十年了。


那些文物留到今天其實並不困難。幾百幾千年的時間很容易就過去。


他記得小時候只在一些他也不能弄明白的特殊時刻,才把這扇小門當作大門打開。


也許現在就是一個特殊時刻。這是合理的。


小月姑姑、二嬸和從無錫回來的四嬸雪雯,還有三叔四個人或坐或站在這兩個門洞相連的可算作玄關之處,等他。


他們既驚喜又壓抑地低聲招呼他。


他們的臉色毫不遮掩地顯得黑黃,顯出多日陪護的勞累和眼下情境的沉重。


他擠身往燈火黃亮的堂屋裡走。


雖然比不上他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燈火通明,但是與剛才玄關和堂屋西側門洞顯現出來的黑暗相比,堂屋的燈火很明顯已經盡了全力。這能讓他明顯感到的、為了能夠照見屋裡各個角落的通明的燈火,毫無疑問就是讓他一走進堂屋就能看到擱在屋子北角的大床上的祖母。


也許二十多天甚至更早之前,祖母和她的床已經從卧室移到了這裡。


但他也早已不知道祖母的卧室現在是哪一間、是什麼樣子。


木板床簡易,但看起來尚且牢固。蚊帳的四角掀起來搭在帳頂上。祖母薄薄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灰白色的舊被毯,身體幾乎沒有凸起,和床褥扁平地貼在一起。


他在心裡遲疑了一下,心想是否需要姑姑或嬸嬸先上前代他去通報祖母。但他立即感到多餘或者無益,而且她們並無此意,這種時刻她們並不更有經驗,於是自己徑直朝床頭走去。


無疑,這就是一顆臨終的頭顱:他沒有想到祖母已經近乎禿頂,稀疏枯萎的白髮下面,黃白的頭頂上幾塊大大小小的老人斑首先吸引他的眼睛,他感到它們像鐵鏽一樣腐蝕著她的腦殼。眼窩、臉頰和嘴洞完全凹陷,乾枯的臉皮耷拉,形成密集的鬆弛的皺紋。說白了整個頭已經像一顆骷髏。然而,一瞬間他腦海里升起的是各種影視畫面上的接近骷髏的臨終頭顱,甚至那些生化片、恐怖片、殭屍片上的骷髏比眼前這顆還要逼真、震撼;儘管在視覺上他還是為自己的祖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微微喟嘆,但心裡又覺得見過太多、符合常情而冷靜麻木。


他顧不了太多,使自己的聲音保持著恰當的高度和親熱:奶奶,我回來了,我是小波。


他在想他是否應該把「我回來了」說成「我回來看你來了」,是否應該這樣再補一句。祖母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毫無反應,在他的聲音剛一消失,她的嘴突然張了開來翕動著,但眼還是閉著,眉頭還是鬆弛而凝重地皺著,身體其他部分一動不動。他正準備湊近她聽她說什麼,祖母右肩膀掙扎著伸出了右手,他立即伸出自己的右手接住這隻乾枯的手。它握在手裡,和想像中一樣冰涼、瘦硬,其實就是一把細脆的骨頭,握住的一瞬間皮和骨之間還稍有一兩下打滑。他感到自己筆直地站著握著一個躺著完全起不來的人的手的樣子很不自然,很僵硬,不禁要求自己向前稍稍傾下身,左手也放在祖母的手上。但只是稍微傾斜了一點點。他不知道該傾斜多大,是否該傾斜到靠近祖母的臉。但他感到他即便傾斜到靠近她的臉,她也不能看到和感到。並且一絲念頭輕微地閃過:沒有人知道祖母臨終的病是否傳染……但這念頭真的只是輕微閃過,他有把握並不擔心這一點,倘若他足夠的傾斜能夠救祖母起來,即便傳染也在所不惜。最重要的還是他感到他的所作所為祖母並不能看到和感到,他感到自己的動作毫無意義,做過分了像表演。於是他停在那裡。


祖母知道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抓住,輕微地晃了晃。他不禁稍微重一點更緊地握住它。但僅到此為止,沒有非常重非常緊,他不清楚臨終的她能承受多大的握力。他看到祖母翕動的嘴微微露出一種類似微笑的表情,整個臉泛起了一層極淺的紅暈——但他感到這很可能是自己的錯覺,因為祖母整個臉的表情仍舊像是忍著疼痛、愁苦、哀容。甚至為了掙出這份微笑,她付出了更大的疼痛。她那層極淺的、不祥的紅暈和眉頭凝重的哀容,讓他感到她對病痛早已無力對抗。也許內臟已經腐爛。病菌正在更歡樂地啃噬她的組織和汁液。她顴骨下的凹陷經過上頜骨的突起,在嘴這裡又深陷掉落。嘴洞的凹陷提醒他祖母十幾年前就已經全部換成了假牙。現在假牙一定拿掉了。這裡形成一個凹陷的空洞。祖母癟著嘴一直在微微張合翕動,分明在說著什麼,但沒有任何聲音,完全沒有聲音,他在考慮自己是否需要再傾斜一點,以便捕捉她的聲音,但是他有足夠的把握感到即便自己完全靠近她、把耳朵貼到她的嘴邊,也不能聽到她的聲音,因為她現在的翕動就完全沒有任何聲音。而且現在嬸嬸和姑姑都在遠處看著這邊,他把耳朵貼過去的動作太像電影里的表演,很滑稽。他繼續僵立著,看著祖母仍舊翕動的嘴。


她有可能說什麼呢?「乖乖,你回來看奶奶奶奶很高興。」「奶奶要和你告別啦。」「你是奶奶最喜歡的孫子,以前就你對奶奶最好。」「你要照顧好你爸爸。我知道你會的。」「奶奶希望你繼續做好你的事,奶奶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孫兒啊,奶奶這次一去不再回來,你不要太難過。」……她不會是說「孫兒啊,救救我!」吧?


但是現在確實什麼也聽不到。常言道「氣若遊絲」,即便是遊絲也應該有遊絲的聲音,但竟然一丁點的聲音都沒有。這不免使他吃驚和獃滯。他想他此時是否應該潸然淚下。然而一點哀傷也沒有,一點流淚的感覺也沒有。他知道後面姑姑嬸嬸在看著他,儘管不一定正面直勾勾審視著他,但哪怕是為了照應這邊的局面也一定會看著他這邊,他應該、必須把握好這人生關鍵的一刻。


即便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祖母說了什麼,你至少仍舊可以「嗯嗯」表示答應啊。然而祖母到底在說什麼呢?如果說的話並不能用「嗯、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這樣來回答,那不是太滑稽了嗎,那不是純粹是欺騙嗎?那分明是電影里經常出現的傾聽臨終遺言的滑稽畫面。背後看著他的姑姑嬸嬸們就此能夠發現他是一個虛偽的人、一個善於表演的人、一個虛情假意的人。讓他在面對一串什麼也沒聽到的話語嗯嗯啊啊答應承諾實在是一件為難的事。


他僵硬地站在那裡,握著祖母的手,但他另一個自己好像從他的身體里飄起來離開他,退到牆角的屋頂轉過身來面對著整個堂屋,俯視著他僵硬地傾斜著握著祖母的手,以及遠處姑姑和嬸嬸側身看著他,彷彿既希望看到這個遠道歸來、一直被認為能力超強的晚輩有所作為,又因為早知道這樣的可能很小而心懷平靜的絕望保持著距離。


他一動不動僵立著,既沒有繼續彎下腰去貼近祖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最初握住她的手也僵硬地懸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知道他的表演又失敗了。他完全捕捉不到機會。他心裡在翻騰,知道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消失他將一敗塗地毫無挽回的可能,他在思考自己是否應該緊急地補救,現在還有機會。可是他越這樣催促自己,他整個人就越僵硬、越麻木,石化了一般。突然,毫不留情地,祖母的嘴立即停止翕動,迅速坍塌回嘴洞的凹陷,臉上那層極淺的紅暈也立即褪盡,回到黃白蒼枯,擠出的苦笑也消失,恢復到浩瀚的病痛的籠罩,她重新退回到對這浩瀚病痛虛弱的忍受和消耗。她的手也突然一垂,原先就並沒握著的手掌更加鬆軟地坍塌,胳膊輕微的重量明顯往下落,既如此,他雙手托著她的手,慢慢地往內側縮進,把它輕輕地放到床里側它原來的位置。在自己的手即將離開她的手的那一瞬間,他迅速集中自己所有的敏感,試圖體會他的手和祖母的手最後碰觸即將離別那半秒是否有異樣的溫度和感覺。是否有異樣的溫度激起他挽回失敗重新表現的機會。


他慢慢地縮回手,繼續在床頭看著祖母的頭顱,站著。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只是自己的表演顯然已經落幕了。對自己失敗的表演,謝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姑姑輕輕地走上來,在門口和床的距離中間站定,輕聲細語地說:老太太今天算好的,今天還能抬得起手。


門口的二嬸竟然大膽地用了一個詞:可能也是……迴光返照吧。


他乘機慢慢地轉身,慢慢地離開了祖母和祖母的床,走向他們,和他們走到一起。這也代表他徹底放棄了一切機會。


他心情懊喪地走近他們身旁。但並沒有把這懊喪流露出來。


他們問他是怎麼回來的,等會到哪裡過夜。他一一回答了他們。


他們的聲音都輕聲細語。


他面對他們站著的時候,雙手始終插在褲兜里。有點束手無策的樣子。


雪雯嬸嬸問:那,辦事情的時候,小波你們也就不回來了吧。


他支支吾吾、同時又顯出無所謂的樣子,顯出內心想說的意思:如果需要回來那肯定是義不容辭的。


但小月姑姑說:不要回來吧。隨後她又安慰道:不要緊的,你們不要太煩,我們會辦好的。


他知道她這話是讓他傳遞給他父親,祖母這不肖長子。姑姑叔叔們的長兄。


可能為了內心對剛才失敗表現的最後挽回,他問:奶奶不能說話已經很久了嗎?


二十多天了。今天算很好了,能伸手,嘴也能動。前兩天喂水也不喝呢。


今天知道是你回來了。老太太有點掙力。


他沒說話。靜靜地呆立著。


然而久久地站立在這裡顯然越來越沒有意義。姑姑他們也在催他:你要走的話弄弄就早點走吧,還要趕回上海呢。


走出家門之後,他走得很慢。還沒有其他離別的時候他走得這麼慢的。他是想顯出他的柔情和沉重。姑姑他們前前後後地跟著,把他送到黑暗的車邊。


他點火,和他們輕聲道別,慢慢地啟動,調頭,再次在黑暗中招手,慢慢地往前開,想像著此時最後面離家門最近的三叔會不會因為祖母突然有變故而大聲叫他們回頭,繼續慢慢地往前,拐彎,在漆黑的村道上逐漸加速開起來。


他仍舊留意此刻電話是否會突然想起來,姑姑是否會讓他趕緊回頭。


等到重新走到漆黑的曠野上,他仍舊並沒有飛速前進,只是輪胎的噪音給他踏實的擊打和陪伴,讓他感到一個人走在夜裡該有的舒服。


雖然速度不快,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帶著狼狽而逃的感覺。祖母最後笑意和臉上的紅暈迅速消褪,一定是代表她最後的絕望。在她拼盡最後的氣力說了那麼久卻始終沒有聽到哪怕一丁點的回應之後,她顯然頓時明白了自己根本沒有說出聲音,明白了自己說得再多也已經沒有人聽得懂,於是她頓時陷入了徹底的絕望。


而,是他,是他的無聲,是他的獃滯,使她明白了最後的絕望。


來回五百公里,六個小時,就為了在祖母面前站了幾分鐘?就為了扔下一句貌似熱心的話:「奶奶我回來了」?


他好歹也是「日行千里」了。這個詞冒出來的時候他又像在來時想到「三過家門而不入」那樣在心裡發出了冷笑。心裡冷笑,眼睛卻露出了凶光。


直到他上了高速,也沒有任何信息來改變一下現狀,於是,在走完匝道、面向筆直寬廣的路面之後,他迅速加速,幾秒之內衝到了百公里。他要奮力向前,一直衝進漆黑的大海。


沿途他路過一座又一座亮著璀璨燈火的城市。每次都吸引著他下高速走進它們,在新的、但並不畏懼的、彷彿是另一個故鄉的溫柔鄉里卧眠沉醉,以便忘掉剛才的失敗和恥辱。然而他踩著油門的腳並沒有松。車身還是箭一般帶著他往前沖。


過了蘇州他突然抓起手機,在一邊瞄著前路之下一邊翻到微信,找到昨晚的姑娘莎莎,摁住語音,沉重僵硬的面容突然擠出輕鬆歡快的表情對她說:嗨親愛的你在做什麼?晚上有空嗎?然後瀟洒地把手機往副駕上一扔,但隨即又稍感心疼地朝它看了一眼,迅速抬頭看著前方。


過了幾分鐘、十幾分鐘、半個小時,莎莎一直沒有回話。


直到進入上海,仍舊沒有回應。途中他幾次拿起手機看她的聊天框,又點進她的朋友圈,沒有看到能夠讓他做出判斷的新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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