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談村上春樹

美文 03-06

村上春樹的最新長篇小說《騎士團長殺人事件》（騎士団長殺し）在日本首發，大長篇，分成了上下兩冊。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忽然想起，2010年初夏，高三將畢業的自己坐公交車趕去書店，買下《1Q84》Book1，迫不及待地坐在就近的麵包店裡猛讀了一百來頁。

2004年，《巴黎評論》採訪村上，採訪人約翰?雷（John Wray）說，你想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You want to turn your readers into junkies），村上默認。

「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談村上春樹

於我而言，這個形容恰如其分。2017年，身處異國他鄉，無法買到熱騰騰出爐的《我的職業是小說家》，本想讀個網上發布的選段止渴，結果適得其反，只得拜託學長從國內帶來，頂著將至的作業提交期限一口氣讀完，隨後每天摘抄一章，定心安神。2013年，《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剛出，立馬下單，也是頂著論文寫不完的壓力，忍不住埋頭坐在本科寢室讀到凌晨。2012年，在香港當交換生，彼時台版《睡》（大陸版為2013年的《眠》）發行不久，夏日炎炎，站在旺角狹窄的二樓書店裡讀完，久久回不過神來，於是順手買回賴明珠譯的《1Q84》厚厚三冊，以便在香港忽然想重溫時手頭有書。2010年夏天，被向卡佛致敬般的題目吸引，買來《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讀完後內心振作難以言表，於是開啟了自己艱苦卓絕的戰鬥懶癌歷程。時間再倒退到最開始接觸村上的作品，是2007年在上海的古籍書店三樓折價區，10塊錢不到的《海邊的卡夫卡》，讀完全書各處散落著勾勾畫畫，一直都沒忘書里他提到我最愛的Radiohead。

「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談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劇照

比起自己滿櫃村上作品的朋友，自己接觸村上並不算早。正式淪陷為擁躉應該是《1Q84》，對《挪威的森林》等感覺倒不如前者，當然電影一出還是依舊捧場。每每和朋友交流心得，他更偏愛早期小說，自己倒喜歡他更紀實、更個人化的作品。讀書之餘，村上的各類訪談和演講也不曾落下，從廣為人知的耶路撒冷文學獎獲獎感言到國內只發行過兩期的《大方》里的長篇對談，更無須說《巴黎評論》和《讀賣新聞》專訪。在自己心目中，村上的作品早就超越了宣傳文案中常提及的「文青標配」，甚至對這樣輕佻的標籤化評價忿忿不平；而村上本身強大的自律精神與文藝青年頗青睞的率性而為也相去甚遠，市場營銷的機巧策略反倒削弱了村上本身的嚴肅和深刻。另一個讓自己憤懣的點則是每年因為諾獎被渲染消費，再溫和散淡的人年復一年被強加遺憾和同情也會厭煩的吧。讀《我的職業是小說家》里第三章村上談文學獎，看到他終於表達出直白的怨念，不禁舒爽一笑。

現在對著電腦淺談自己讀村上的理解和感悟，死忠粉情感和理性的讀者思考混雜著，逐一梳理，呈現出兩個對自己而言最為重要的內核。村上的作品，無論探討何種話題，都在強烈彰顯對自我獨立性的堅持和對龐大體制機器的懷疑。在現實中，實現這兩者都無比耗費心力，需憑藉持久的自製與內省，需抵抗最輕鬆不費力的隨波逐流，需對各種所謂黑白分明的界線保持審慎。在這樣的探索過程中，道路曲折艱辛，撥雲不一定隨之見日，柳暗不代表必然花明；但若就此放棄跋涉，作為個體的人便太容易被左右，太容易依附於某種體制主導的價值，太容易被卸除判斷力。因此，村上筆下的人物總帶有某種自成體系的疏離氣質，他們當然會迷茫，總在尋找某個出口；然而另一方面，他們有自己的行為主張和生活規律，與各種類型的體制（或可稱為「大流」）保持距離，譬如社會革命，譬如宗教，譬如紙醉金迷。村上是故事的構建者，更是故事內核的踐行者。他在多處坦言自己和日本文學界的不親近，他主動放下小說做紀實文學研究沙林毒氣案，他日復一日的規律作息堅持推掉夜間應酬。很多對誘人體制的拒絕與疏遠，需要比想像中更多的勇氣和心志，需要有明晰而穩當的堅守。29歲才起步，憑著熱愛和韌勁摸索至今，保持自我獨立，形成了如今廣泛的的影響力。這樣的歷程，實在無法不打動我。

「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談村上春樹

其實，村上說的很坦誠，他就是凡人，靠直覺上的熱愛和理性驅動的行動力相輔相成，不斷自我打磨，不是什麼天才修為。但其實對我來說，勤懇自製的行動力本身，就是最大的天賦，當然也是自我獨立的必備前提。來談自己最偏愛的個人化作品《跑步》和《職業是小說家》。凡人如村上，自然不會乍一起步就成了長跑健將，在千葉縣第一次跑全程馬拉松慘淡收場，1983年7月去雅典跑原始馬拉松路線也是「用盡了死力」，《跑步》里細緻的心路曲折讀著讀著也起了共鳴。本科時期的長跑測試是每年體育必修，比起村上的跑步量自是不值一提，但對當年的自己來說也算考驗。尤其跑到中段，失去了初期的衝勁，前後不靠的距離，聽著老師喊「還有X圈」，放棄丟分是最傷自尊的決定，然而步履乏力，被旁邊同學接連超過，氣息開始不穩，也是煎熬。村上說「發奮努力，周密地訓練，重新發掘自己的體力。將每一顆螺絲都仔細擰緊，看看究竟能跑出什麼結果來」，然後隨之而來的周期計劃，七月多少公里八月多少公里，該如何提高耐力強化肌肉，一步步有條不紊地推進，這樣靠著自身的控制，獨立完成任務，無需外界犒賞。村上在《跑步》第一章里寫，所謂勝負成敗並不是本質問題，是否達到了自己設定的基準才至為重要。這點適用於跑步，也適用於寫作。《職業是小說家》里第二章，村上說epiphany促成了他邁向寫作的第一步。熱血的頓悟當然重要，但激情曇花一現也太過常見，想必和我一樣腦子裡湧現的靈感最終也只是靈感的人是大多數。只是村上出手做了，頂著彼得貓的經營壓力，忙完活之後的疲憊凌晨繼續在廚房台板上寫《且聽風吟》。他說，在創作過程中，要「用盡所能，想盡一切辦法檢驗語言的可能性，極力拓展那有效性的範圍」，「沒有這樣的冒險精神，任何新事物都不可能誕生」。所謂「群像」新人獎，下筆時是無法預知的；反倒是生活重負下儘力維護自己的epiphany靠近自己的內心標準，看起來像吃力不討好的不務正業。但無論如何，村上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竭盡所能，然後有了作家村上。網路和便利通訊帶跑生活節奏的如今，日復一日凌晨四點起床坐五個小時心無旁騖寫滿字數的持之以恆，著實令人肅然起敬。遵從內心的熱情與理性有節的自律，兩者並行帶來不卑不亢進退有度的獨立，自然也促成了村上作品中常見的對體制與界線的清醒思考。從這個意義上說，村上的人與文是彼此呼應的。

「把你的讀者變成癮君子」——談村上春樹

在各種作品中，村上都在對體制和絕對界線表示懷疑，並折射出個體獨立性的脆弱以及為之抗爭的艱難。在村上的筆下，體制是一個龐大機器，近似卡夫卡的城堡。它有各式具象：強調皈依與服從的宗教，世俗體系下的道德規約，作為國家機器一環的法律……《1Q84》里的青豆是冷靜把錐尖戳入家暴男人後頸一點的殺手。殺人違背了法律，卻是她用以保護道德與法律里都處於弱勢的受家暴女人們的唯一方式；她與家庭決裂，儼然是道德大罪，但若不然，終生服從自己並不虔信的宗教信仰的命運便無法改變。《地下》是村上對沙林毒氣案的深入挖掘。他意識到，那些投放毒氣的奧姆真理教信徒，直至被判死刑卻仍不明就裡。這些個體並非媒體所言「死不悔改」，而是在封閉精神的導引下喪失了自我的獨立判斷，不知他路，無路可改。村上在訪談里說，真假、善惡的界線不如人所想的清晰明確，「犯罪的人和沒犯罪的人之間相隔的壁障要比我們想像的薄弱」。他致力於呈現這樣的複雜性，而不去下論斷，留給讀者深入思考的空間。會下意識聯想起《局外人》里的默而索，始終順從內心本性卻被道德法庭判處了不明不白又似乎昭然若揭的死刑——他是亡者的兒子，因此他不該不哭，不該做愛，也不該看電影；因此，他應該是兇手，他應該會殺人，他應該被堅決地處置。村上試圖表明這樣一個隱秘事實：所謂非黑即白的絕對觀念，很可能歸根結底是相對的，有時甚至在互相轉換。因此，作為個體，需要依靠自己獨立的思考與感知去分辨，不僅僅是分辨真假善惡，還要去分辨是否藏有一個隱匿的體制——無論是哪一種——在強加不容置疑的「絕對觀念」與「封閉思想」。村上坦言，這是孤獨而辛苦的工程。然而，這也是個人能夠成為「獨立個體」的堅實基礎。

村上如此給自己定位：「所謂作家的職責，我認為是構築對定律主義及某種神話性相對抗的故事」。通過各種文學體裁勾勒出體制、界線、個體在現實中不被昭示的真相，這是他作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作家的負責態度。《巴黎評論》訪談里，村上說他採訪作家約翰?歐文，歐文說，讀一本好書如同靜脈注射，一旦上癮，讀者們就會永遠等著。（I once interviewed John Irving, and he told me that reading a good book is a mainline. Once they are addicted, they』re always waiting.）

你的靜脈注射也做的很好，村上春樹君。

推薦訪談

2004年第170期《巴黎評論》（ParisReview）專訪：村上春樹——小說的藝術（HarukiMurakami, The Art of Fiction）；

2009.6.16-18的《讀賣新聞》專訪：通往《1Q84》的30年；

2011.3 《大方》No.1：《1Q84》之後——村上春樹三天兩夜長訪談。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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