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翰老師：蘇軾《洞仙歌》的隱喻空間

點擊上方關注

章黃國學

文豪蘇軾的「以詩為詞」，眾說紛紜。今天錢翰老師從隱喻角度獨家解讀，引領大家重新細讀《洞仙歌》。

關於蘇軾的詞作藝術風格，一般常說蘇軾是「以詩為詞」，然而關於如何「以詩為詞」，卻是人言言殊，有的說是題材，有的說是語言風格。王洪先生在《論東坡詞的「雅化」及其對詞史的影響》中，把蘇軾的詞的特色歸結為「語言的清新素雅、用典使事的風雅、議論超卓的高雅三個方面。」這是從「雅」的方面總結蘇軾的藝術成就，然而從雅俗之辨來說明「以詩為詞」的特徵，似有不足之處，因為在宋朝的詞人中有不少都是風雅的文人，無論李後主的晚期詞作還是李清照所寫的都是文人雅詞，文辭清雅，意境深邃。然而他們的風格還是屬於詞的「別是一家」，而不是向詩靠攏，因此僅僅從語言風格之雅這個角度並不能抓住「以詩為詞」的本質和內涵。筆者以為蘇軾所謂的「以詩為詞」的本質就是：加強詞的隱喻特徵，使詞具有類似詩的隱喻性，在藝術特色上向詩靠攏。

《洞仙歌·冰肌玉骨》是蘇軾以這個詞牌寫作的著名詞作，我們嘗試分析詞人在這首詞中通過隱喻所營造的藝術空間。這首詞由一個簡短的序言和詞作本身構成：

餘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點擊播放 GIF/33K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此形容花蕊夫人之美潔，不同尋常，雖天氣大熱，亦不可使美人之肌膚沾染任何不潔之物。以肌比作冰，骨比作玉，冰和玉都是寒涼之物，在炎炎暑氣之中，夫人之身心的清涼似乎能壓倒環境，潔不可染。「水殿風來暗香滿」，此暗香源自何處？源自無汗之美人抑或香爐之熏？詞人並不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朦朦朧朧之中，一點暗香與美麗的女子構成了令人心醉之整體。「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是蘇軾的名句，歡情時刻，人無心賞月，月有意看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此處曲筆描繪男女歡情，寫盡夏夜美景美意。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夏夜絕靜，繁星點點，時有流星穿過，天地之廣闊景象就在這一動一靜之間得以呈現。「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下闋的寫法完全是以主人公自身的感受為寫作的出發點，依然是暑氣逼人，人難以眠，只看見月光稍減和北斗垂柄，夜已經很深了。「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算一算，西風何時前來驅散酷暑？人人皆是厭夏之暑熱，喜秋之清涼，每逢夏日則盼秋風，在寒冬盼春陽，殊不知，正是在這樣期盼之中「流年暗中偷換」。

這首詞的語氣都是盡情描述男女主人公的良辰美景，可是最後的點睛之筆，也是對人生哲理的深思，則是「大煞風景」：西風好是好，可是流年的偷換怎麼辦？不過，與其埋怨蘇軾，不如說我們的人生就是如此「煞風景」，詩人不過是在熱鬧歡情的當兒說了真話而已。凡夫俗子，焉能抗拒時光荏苒，生老病死呢？詞作所描繪之境愈美，情愈深，人愈歡，則流年偷換愈令人感傷難言，如手中一把沙子，在暑熱與涼秋之間慢慢流走。無論是如花美貌，還是冰肌玉骨，最後都只剩得香消玉殞；情濃時候，所留下的不過紙上詩篇。

以上的文字跟隨著《洞仙歌》詞句做大致的闡釋，雖已見著好處，但並未顯出特別。古人傷春感時的詩句多矣，這首詞若單論佳句，固然才情畢現，然而僅僅停留在佳句上，則有買櫝還珠之嫌。東坡居士在短短不過百字之中營造出獨樹一格的隱喻空間，才是其詩藝的至高境界。這首《洞仙歌》的隱喻有如下幾個層次。

首先，我們看詞的最末幾句：「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淡、轉、換，三個韻把這幾句詞緊密的聯繫在一起，意思上則層層遞進：三更說的是時，西風是季節，而流年則是歲；說的都是時間，可涵義和情感大不相同， 三更是當下的歡愉，西風是嚮往，而流年則是生死。三重時間也就是三種看待時間的方式。人的存在是時間性的，方向唯一，不可逆轉。但是我們對時間的感受卻有多重：三更是日日重複，西風也從不爽約，年年都來，似乎我們可以永遠擁有這不斷往複的時間和季節，生活在幸福享受中的人，對於重複總是滿心欣喜，永不饜足；然而，流年卻不然，它何曾重複，只在每晚歡樂的三更時分和一陣陣清涼的西風中偷偷流走，一去不回。所謂偷走，因陶醉於幸福中的人容易忘記。幸福的夜，期盼中的西風，是重複的，以生命度量的流年則如流水一去不復返。一個「又不道」寫出了何等的悲涼。縱然再多良辰，縱然再多歡情，都躲不過這歡樂中不曾道出的「流年偷換」。

偷換的流年也是流走的生命，就是在這時間的長河中，孟昶已不知魂歸何處，連當年記下他詞作的老尼也仙去久矣，現在「人無知此詞者」。實際上，一共有三首相互關聯的《洞仙歌》，第一首是孟昶歡樂時光所作，第二首是四十年前老尼向詞人轉述，第三首就是我們讀到的這一首，與三首詞相對應的恰好是時光長河中的三代人。東坡居士深諳生死無常之哲理，對時光的流逝格外敏感。聯想《念奴嬌·赤壁懷古》，一番慷慨激昂之後，同樣也發出千古長嘆：「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對於蘇軾而言，孟昶與花蕊夫人百年前之夏夜，不啻一場歡夢；他很明白自己其實同樣也是夢中人。這夢一代一代做下去，歌也是一代一代唱下去，無論在生命天平的一端壓上多少歡樂或雄壯的砝碼，終究抵不過這最後令人神傷的這一句「流年暗中偷換」。

然後，我們再來分析上闋的「一點明月窺人」，就能發現這裡並不僅僅是簡單的增添趣味的擬人手法。月掛高天，本來是人望月。然而，男女歡愛時刻，無暇看月，則是明月來窺人。在這個時候，主客體的關係顛倒了，人失去了「看」的主體地位，成為被看者。在人與天地自然的關係上，人總是自詡「主體」，然而，天地悠悠，人生短促，懸掛高空的一輪明月永恆起落，似乎不受時間影響，而人生卻在短暫的繁華之後落寞凋零，人既不可掌握自然，也無法掌握自己，面對逝水流年，無可奈何，哪裡真正做得了什麼主呢？倘使明月有知，必笑人痴。在這句詞中，人被月亮看著，同時也被動地承受時間的重量。莊子在《知北游》中寫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人世的種種表演，種種歡樂和散場，明月是永遠忠實的觀眾。

詞的上闋寫屋內，為人造之境；下闋則走出屋外，入天地之境。上下兩闋構建了一個隱喻性的兩相對立的空間。帝王之家，美輪美奐，既有高樓，更有美姬，不缺少歡樂和滿足。「起來攜素手」，兩人進入廣闊的天地之境，遙望星月當空。人境是生死之境，隨時間變遷流轉，孟昶居帝王之位，花蕊夫人萬千寵愛集於一生，可謂攬盡人生之歡。然而，終究抵不過命運無常，孟昶降宋，鬱鬱而終（一說被宋太祖毒殺）；花蕊夫人則更是命喪箭下。幾度西風之後，無論對往日美景如何留戀，都只能撒手去黃泉。反觀天地，似乎是映照人間的永恆之境。淡淡的月，當年曾窺看摩訶池中美艷的花蕊夫人與孟昶，也懸掛在蘇軾的天空，還會陪伴一代又一代人間。這不斷重複的永恆之境，既讓東坡居士說出：「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又讓他發出喟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天空不變的寧靜映襯出生死之間的歡愉和易逝。

分析至此，我們再來看前面的那一句「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周汝昌先生認為此處只是寫盡天熱的暑氣而已，如果當作男女之歡，則俗矣。周先生《在唐宋詞鑒賞辭典》說：「以下寫簾開、寫月照，寫攲枕，寫釵鬢，須知總是為寫大熱二字，又不可為俗見所牽，去尋什麼別的，自家將精神境界降低」 。周汝昌先生維護蘇軾詞之「高雅」，用心良苦。不過，也許此處寫男女也未見得就一定是俗氣。放在整體的意境之中，做此解，並不俗，反而更有深意。東坡居士深諳佛理，這首詞對生死無常的感慨，恰與佛教哲理暗中契合。生死乃人生最大最根本的無常，而生死來自何處？情慾。倘無情慾，何來生，無生則何來死？實際上，在佛教中，情慾和生死幾乎是一回事。只有徹底斷欲，做無欲的阿羅漢，證得「無生」，才能涅槃寂靜，斷生死，離輪迴。有男女之情，則有生，有生則有死。歲月悠悠，輪迴不息，此千古難消之恨。欣賞這首《洞仙歌》，一定要把「序」當作整體的詞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能感受到蘇軾對於生死無常的切膚之痛，亦能理解此處寫男女情事並非庸俗的遐想，而是包含了對人之生死問題的深刻感悟。

不免感傷！引發蘇東坡感懷時光流逝的一點明月，至今千年，還在夜空窺探著我們的窗欞，抬頭問月，它不會告訴我們：東坡居士作詞時，幾番望月，幾番惆悵。也不會告訴我們，人生有幾許流年，是緩是急。

參

考

文

獻

[1] 王洪：《論東坡詞的「雅化」及其對詞史的影響》，載於《人民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

[2] 周汝昌：《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674頁。

文章作者：

錢翰，北京大學與巴黎第四大學雙博士。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藝學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

欄目主持：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生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畢錚

美術編輯：張臻 孫雯 高佳玉

專欄畫家：黃亭穎

部分圖片來自互聯網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章黃國學

有深度的大眾國學

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北京師範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微信號：zhanghuangguoxue

文章原創｜版權所有｜轉發請注出處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