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燭殘年等死隊」大量湧現，老有所養就是句空話？

一年一度的全國兩會正在召開，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齊聚北京，共商國是。每年的這段時間，一些關乎國計民生的重大議題，就會呈現在十數億中國民眾面前。

個稅改革、房價調控、全面二孩、醫療養老、環境治理……我們認為，這些議題關乎每一個老百姓的切身利益，也是兩會代表、委員們高頻關注的話題，故此，今年兩會期間，《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庫》將推出系列重磅報道和觀察稿件，來介紹在這些議題在現實中的進展以及遇到的問題。

今天推出第一篇，介紹的是，現實中失能失智老人養老遇到的種種問題，以及與之相關的長期護理保險制度在中國的探索和推進。

本篇為節選，全文是《政商智庫》付費內容。

「該吃藥了」，陳婷抱著五顏六色的藥片分裝盒，笑吟吟地走進餐廳。她的對面，坐著六個帶著藍色圍兜的老人。老人們大多坐著輪椅，神情有些木訥。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叫張秀蘭的老人。

藥片分裝盒

她穿著黑色棉背心、粉毛衣，繞著餐廳急匆匆地走著，突然停到一把椅子前，「哎？這孩子剛才還在這兒呢？怎麼跑了」，張秀蘭自顧自地對著空椅子說話，說完接著走。幾分鐘後，她推著一輛紅色嬰兒車出現了，車上兩個躺著兩個塑料娃娃。「找到了」，張秀蘭現出孩子般驚喜，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蓋在娃娃身上的毛巾，「還行吧？不會冷吧」。然後一邊嘟囔，一邊推著車繼續兜圈。

張秀蘭老人推著的紅色嬰兒車

「她今天特別煩躁，一起床就開始走，中午休息了一會兒，繼續走」，陳婷小聲說。趕上心情好的時候，老人可以抱著一個娃娃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

張秀蘭老人在為塑料娃娃裹毛巾

沒有任何一個老人對張秀蘭的行為表現出詫異，當她從他們面前走過的時候，這些老人似乎連眼皮都懶得抬。在這裡，每個人都縮在自己的世界中——林奇吃完葯，把紙巾折成整起的紙條，喃喃著，「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張鋒指著餐盤裡的大盤雞問護理員，「鮑魚嗎」，然後盛了一大勺塞進嘴裡；陳昭躺在床上，他喜歡聽周璇的歌，但一旁的收音機里傳出的凈是些流行歌曲；只有阮迪坐在輪椅上，目光緩慢地掃過每一個人，她似乎想說話，但因為插著鼻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盤雞

這家位於天津市中心的鶴童托老所，收住了不到十位失能老人。有人失了體能，只能靠護理員搬來搬去曬太陽、洗澡，靠鼻飼進食；亦有人像張秀蘭一樣失了智能，只能聽憑記憶被「橡皮擦」無情擦去。

有數據顯示，2016年失能、半失能老人大約4063萬，占老年人口的18.3%。到2030年，這一數字將達到6168萬；2050年將繼續飆升至9750萬人。

▌「一床難求」與「空置率高」並存

「我們只收失能老人，那些自理老人，或者達不到標準的老人，我們這兒不收」，陳婷透露。也因此，這家原本有幾十張床位的托老所，收了不到十位老人。

「養老這個問題，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養誰的問題」，在鶴童公益養老集團董事長方嘉珂看來，「老有所養」特指的是失能老人，也正是因為秉持這個理念，鶴童托老所一直執行嚴格的收養標準。

鶴童托老所中，給老人洗澡用的浴缸

方嘉珂學醫，早年在奧地利海濱城市的一家診所做醫生。按照德國同行的說法，「在家連續照護八小時以上的老人，就該進機構了」。1994年底，他回國創辦了老年公寓。彼時養老產業尚未興起，這種民間創辦的養老機構被認為是「非法組織「，得找個社會團體的牌子掛靠方能開張。

而隨著中國步入老齡社會，養老產業愈發紅火，金融、資本也紛紛加入進來。有資料顯示，近十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以直接投資和給予各類財政補貼的方式，大力投入到例如養老機構等老年服務設施的建設上，總體匡算，累計投資已達千億。

一些人看準了商機，奔著政府「免稅」、「補貼」和「低價拿地」，紛紛開起了養老院。由於郊區拿地便宜，他們大多選擇將養老院開在遠離市區的地方。在方嘉珂看來，這種交通不便、離醫院遠的地方恰恰最不適合建養老院。

方嘉珂去過不少「豪華「養老院，上了高速下高速，出了縣城再進縣城，選址可以說是「別有洞天」，但進去一看，卻沒人住。 「你會讓你爸爸住嗎」，他問建養老院的房地產商。對方一愣，「喲？這我可沒想過，我想的是讓你爸爸住」。一次座談會上，向全國政協主席俞正聲彙報時，方嘉珂提出這個問題，有人在下面一個勁兒踹他腳，「別問了，你知道人家多少錢就把那地圈下來了嗎」。

更讓方嘉珂憤怒的是，由於失能老人照顧起來更為困難，存在各種風險，因此往往被這類養老院拒之門外。即使收住這一群體，昂貴的收費和類似「霸王條款」的免責協議也令家屬很無奈。

鶴童托老所中的復健室

可以佐證這一說法的是，截至2015年末，我國養老床位數增至669.8萬張，不僅完成了「十二五」規劃的指標，還比「十一五」末增長70.2%。但床位空置率一路上升，2009年為21%，2014年為48%，2015年則已過半。

「養老不是經濟學的事，是社會學的事」，方嘉珂認為，「所以現在那些鬧得最歡的、聲音最大的不是真想做這個事情的人。國外做這些事情的大多是醫生、護士，或者有宗教背景的，這個事是來給社會兜底的，不是要創造財富的」。最近微信群里有人找到方嘉珂，說是公司要上市，需要3000張床位，讓他幫忙推薦養老院，用加盟的方式。方嘉珂一口回絕，「咱倆不是一條道，別跟我提這事了」。

與床位空置率居高不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公立福利院的供不應求。

方嘉珂介紹說，公立福利院興建最初是收留「三無」老人的，到了大建設時期，靠福利彩票的錢，進行了升級換代。「那裡盤踞了相當一部分可以自理、不該住的老人，他們靠關係、憑條子就可以住進去」，方嘉珂稱，也因此製造了公辦福利院一床難求的假象，「其實只要有關係，永遠有床位。」。

▌不堪入目的農村養老

2016年春節，方嘉珂到寶坻縣探望一位他46年未見的故人。老人86歲了，算是農民中的知識分子，拿著5000塊錢的退休金。進了大敞四開、一明兩暗的屋子，方嘉珂愣住了，老人兩眼黯然無光，躺在窗戶下面看著天。兒媳婦說，這一年老人已經下不了地了，24小時橫卧在窗戶底下，盼完月亮盼太陽，盼完太陽盼月亮。方嘉珂把老人扶起來，問為什麼不送養老院，對方說，「那哪兒成啊，叫人笑話」。

「我的這位老朋友，只是眾多農村失能老人的一個縮影，情況比他糟的還大有人在。」在方嘉珂看來，農村養老簡直可以說是「不堪入目」。

家住四川樂山偏遠山區的張上，父親在67歲時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症，短短几年，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不開心就打人、罵人，拿東西往別人身上亂砸。平時，張上和母親下地幹活，就讓父親在地頭上坐著。有一次沒看住，老人不見了，嚇得兩人發瘋一樣地找，好在最後在一個朋友家找到了。張上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在縣城打工，定期寄些錢回村裡。「我們都只能熬著，有時候想著腳一蹬也就去了」。

國際社會的經驗表明，完全失能或失智（「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老人，每日至少需要3位護理人員。這些老人如果既得不到家庭照顧，又缺少公用或私人的照護，那麼即便他有養老金，有錢吃飯，有房住，也會因缺乏照護而不能維持基本生活和人的尊嚴。顯然，這些服務在農村幾乎為零。方嘉珂給出的數字是，「一旦失能，所需的錢是健康狀態下的2—4倍」。為減輕家庭負擔，一些人不得已選擇喝農藥自殺。不誇張的說，他們幾乎就是「風燭殘年的等死隊」。

失能老人只能在他人的照護下才能生活

「1958年就有了農村敬老院制度，60年過去了，制度完全沒變，還是在養『五保老人』」，方嘉珂說起來都覺得好笑，「什麼叫五保老人？就是無兒無女的。那麼多力大如牛的老光棍都等著進敬老院讓政府圈養呢」，真正需要照顧的失能老人卻乏人問津。

其實，即便在城市，居家養老也難免遇到各種問題。

2016年5月，錢正的母親高血壓突發腦出血，直接被送進ICU，醫生當時就下了病危通知書。經過十幾天的搶救，人救活了，但是下半身癱瘓。作為獨子，為照顧母親，錢正辭掉北京的工作，回到甘肅酒泉。他和父親每天三次把母親搬去擦洗身子，一個拉一個推地幫她翻身，大小便也需要兩個人架著去衛生間。待父子倆休息了，母親一個人坐著輪椅上享受午後的陽光。

「像我媽這種情況，養老院不收，請全天護工護理費用是6500元一個月，根本請不起」，背著母親，錢正壓低了聲音悄悄說。辭掉工作之前，他已經「北漂」了四年，拿著20萬年薪，眼看著再找父母支援一下，就能湊個買房的首付。眼下，母親醫療費用全部自費，父親退休，他又沒了工作，只能吃老本。

……

本文作者為Vista政商智庫觀察員王曉、楊絲桑

文中所渉失能老人及護理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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