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這個時代，應該怎樣理解「女權」這件事

文 | 榮筱箐

一月份全美女性反川大遊行那天我沒在美國，正跟團在哥斯大黎加遊歷，原本還因為錯過了一場熱鬧的全民運動有些小遺憾，但進了團才發現居然也沒錯過什麼，因為我跟的這個團幾乎就是女性大遊行的迷你版。

資料圖

團里來自全美各地的11個人，除了兩名不太合群的神秘男士和因為老公的工作原因落了單混入該團的我之外，其餘都是正經八百的單身女人。這是一群形態多元的女人，年齡從20出頭到近70，職業從政府僱員、退休教師到地產經紀，婚姻狀態從正在相親到喪偶、離異、終生未嫁。要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單從人數上這個團就夠演上幾齣了，但可不是一般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肥皂劇，她們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部傳奇。

有個單親媽媽獨自養大了三個孩子，五十歲時開始讀博士，用了三年多就拿到了學位，進了芝加哥的一所大學工作，執掌了該校教育學院的多語教學系，前幾年剛剛輝煌退休。有個前以色列女軍官，獨當一面開創過以軍在加沙地帶的辦事處。有個在紐約布朗士區出生的波多黎各女孩，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又被人領養到波多黎各，十年前回美國讀大學時居然機緣巧合在學校里與從小失散的孿生妹妹重逢。更神奇的是她大學讀的是心理學，現在竟然做了英特爾公司的技術主管。

還有一個是和我住同屋的Chris，16歲時父母雙亡，被孤身一人留在這世上，從那時起她就得不停的打零工養活自己，高中沒讀完就輟學了，流離失所時就睡在朋友家的沙發上。後來居然進了會計大公司，然後開了自己的諮詢事務所。都說磨難讓女人未老先衰，Chris絕對是反例，她今年68歲，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小十歲。她終生未婚卻不乏男友，旅行期間還在百忙中抽出一個晚上，約會了30歲出頭的地陪導遊。

這些女人在旁人眼中大概都算是刀槍不入呼嘯如風的鐵娘子，飯桌上的話題聽上去就像在開女權大會：女人不用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女人不用為了男人而活著，川普大概永遠也搞不懂這樣的女人，但who cares？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在這樣的對話中，我常常自覺經歷蒼白插不上嘴，我開始懷疑上帝安排我遇到她們，要麼是想讓我明白自己按部就班的安穩日子其實有多乏味，要麼就是想讓我寫一部西洋版女清男濁的《紅樓夢》。直到分別前一天最後一次聚餐，大家借著酒勁兒敞開心扉，竟然達成了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共識：女人的堅強、獨立、無所不能其實都是被逼無奈，用退休女博士的話說：「誰不想有人照顧呵護，被人當寶似的捧在手心裡過舒服日子？但要是你的男人離你而去，留下三個稚子，你不讓自己變得強大無比又能怎樣？」

本來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但聽這些美國女人親口說出來意義有所不同。個中原委要從去年十月紐約大學中國電影雙年展上的一幕說起。這個由紐約大學亞洲電影與媒體項目和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合辦的活動，在三天時間裡展出了11部中國新銳導演的作品，女性主義是參展影片的主題之一，在最後一天的研討會上，活動的主辦者之一、紐大中國電影教授張真還特意穿上一件黑底T恤，上面用白字豎行寫著：「女權主義者長這樣。」提問環節中，有觀眾問到場的中國女導演黃驥中國女權的進步情況，在湖南農村長大的黃驥說：「中國的女權狀況的確有進步，在我長大的村子裡，很多以前必須出門掙錢養家的女人們，現在可以不用工作，一心在家裡帶孩子，讓老公在外面掙錢就夠了。」話音未落現場就響起一片悉悉嗦嗦，觀眾們或竊竊私語或面面相覷。在美國人的概念里，這不是進步，而是退步。至於這是不是唯一正確的概念，根本沒人去多想。

中國女權的進程跟美國從來就不同步。中國政府倡導「女人能頂半邊天」的時候，大多數美國女人還相信自己只是男人的一根肋骨；中國女人穿著工作服開著拖拉機的形象上了人民幣的時候，美國女人走出家門去做秘書都已經算是大膽前衛（至今美國紙幣頭像仍然是清一色男人）；中國女人50年代就開始婚後不貫夫姓，而大多數美國女人至今婚后姓氏仍然是「嫁雞隨雞」，就連歷屆第一夫人們，娘家姓氏也往往不為人知。

這倒不是說中國的女權甩了美國好幾條街，這種超越了時代發展階段的拔苗助長就像化肥催熟的蔬果後遺症明顯，比如兩、三代中國女人都被打造成了留著齊耳短髮、不愛紅妝愛武裝的男人婆。但至少中國女性算是見過了世面，當美國主婦們走出家門進入職場爭取工作權的時候，在逐漸富裕的中國，女人們已經厭倦了腳打後腦勺的職業生涯，開始渴望做回養尊處優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了。

不過美國人一向習慣以自己為坐標判斷周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而有進步思想的人又都習慣把進步看成是一根直線上勇往直前的單向運動。在他們眼中，女性只有像臉書的營運總監謝麗爾·桑德伯格2013年那本同名暢銷書中所倡導的，不僅要進入職場，還要「向前一步」發揮領導力才算是進步，而在遙遠的中國，「女權進步」走出的環形路線在他們看來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中國女性誤解了「女權」，要麼是她們誤解了「進步」。

謝麗爾·桑德伯格

但天下大勢總是物極必反，女權概念的這種回歸其實在美國本土也是一股正在成型的暗流。這兩年人氣急升的美式單口相聲女演員Ali Wong在一次節目里曾經涉及這個話題：「謝麗·桑德伯格的書叫《向前一步》（Lean In），但我不想『向前一步』，我想『躺倒一下』（lie down）， 我覺得女權主義對女人簡直是噩夢，我們的工作曾經只是不用工作，但後來有些女人就在那兒顯擺：『我們有能力，我們什麼都能做。』該死的，住口，別告訴他們這個秘密啊。這些女人毀了我們大家，現在人們都覺得女人應該去工作。我這麼說很多女人不太高興，她們說『但Ali，女性現在有很多選擇啊。』那你不覺得當年我們不用上班、不用制定時間表、不用看老闆臉色、更重要的是有人養著的時候，我們有更多選擇嗎？」

或者再舉個嚴肅一點的例子，基督教聯盟的高級研究員Ashley McGuire最近出版的新書《性醜聞：磨滅男女的企圖》（Sex Scandal：The Driver to Abolish Male and Female）中說，美國的女權主義者一直在走一種磨滅性別差異的路線，實際上這已經使女性成為最大的受害人，因為她們被期待去做那些本來只適合男人們做的事，而不能把自己作為女人，去要求得到那些女人感興趣的東西，這使得當今的女人幸福感降到比之前幾代還要低。

雖說是暗流，或許能解釋這次總統大選中的一個謎題：為什麼超過半數的白人女性寧願把票投給了對女性出言不遜的川普，也不願投給一路高舉「女權即人權」大旗的希拉里？其實「向前一步」也好，「躺倒一下」也好，叱吒職場也好，回歸家庭也好，對女性來說最重要是你不要把自己扮成是唯一真理，而對除此之外的其他選擇都嗤之以鼻。

本文原標題《女權的另一種可能》，題圖為1962年發行的第三套人民幣一元紙幣。

【作者簡介】

榮筱箐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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