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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讓我們反觀自身的命運


她們讓我們反觀自身的命運



經過親身的了解和體驗,詩人、作家丁燕在《工廠女孩》一書中,描寫了女工形形色色的生活,繪製了一幅幅女工的獨特畫像,傳達出這一群體的生存面貌。之後,她又創作了《工廠男孩》,從不同的角度切入,與《工廠女孩》共同展現了中國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態。《工廠女孩》獲第九屆文津圖書獎,而《工廠男孩》則榮膺亞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好書。



她們讓我們反觀自身的命運


《工廠女孩》 丁燕 著 外文出版社 2013年5月2013年3月


《工廠女孩》出版後,很少有人質疑這部作品的文字,倒是有知識分子質疑這本書的動機:你到了嶺南,想去了解女工,你就去了工廠,寫了女工,這個理由太彆扭了!畫外音是:你的目的性太強了,你太功利了。聽到這種質疑後,我吃了一驚。如果再重複那些理由——因為我要寫東莞女性,了解到東莞女性中大多數是女工,便不得不進入工廠——已是老調重彈。現在,我陷入對當年行為的回憶和反思。


我發現,我所有思考的源頭,都基於我對自身處境的梳理。如果沒有這個背景,我進入工廠的行為確實有些唐突。然而,那個問題一直深深地困惑於我:為何我以如此絕然的方式脫離開故鄉,為何偏偏是我到達異鄉,成為遷徙者?而當我在故鄉的既定身份在異鄉遭到質疑和模糊時,我又如何費力,通過各種途徑,試圖獲得新的身份。這個發生在我個人身上的巨變,是讓我得以理解女工的情感基石。


在新疆,我是個囿於抒情的詩人,抵達嶺南後,如何描述女工,對我是個挑戰。因為2010年秋天的南遷舉動帶有突變性,所以事實上,我對自己所到達的這片區域的地理、歷史、民俗以及業已形成的文學流派,都所知甚少。在一片混沌和茫然中,我努力尋找著切入點。於是,那個想法便冒了出來——與其採訪別人,不如自己去體驗。細細想來,當初促使我走進工廠的緣由,只是出於一種模糊的本能,完全匱乏精於世故的算計——我試圖用最笨的辦法來解決必須解決的難題。


在歷經了找工作、進車間、住宿舍等系列工廠生活後,2012年,我開始寫作《工廠女孩》。我無意參與宏大敘事。我的出發點是「小」——小地方、小場景、小人物、小事件。但所有的「小」,都必是我所見、我所體驗。我試圖在個人化的情景中,對大時代進行驚鴻一瞥的打量。


在樟木頭鎮的寶山,我那間小小的居所里,我陷入癲狂寫作:每日至少五千字。寫作過程異常順利,幾乎算得上酣暢淋漓,不帶一點磕絆。我寫了車間里工作的年輕女工,下班後住在瓦房裡的老年女工,有著深刻矛盾的女工母女,試圖通過學習擺脫命運束縛的女工,為抵抗邊疆寂寞而置身喧囂的女工,我甚至還寫到三個不同類型的女工,她們的前身皆為女工,後來都成為別人包養的情婦。對她們,我皆持著一種超越道德立場的同情,我的同情出於對生命本身的悲憫。我不僅僅只是為了呈現女工生活,我試圖通過對女工的實寫,來反觀我們自身的命運,因為我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女工。當我對人性進行挖掘時,我會感到自己並不孤獨。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很多人都生活在體制內;到了八九十年代,單獨的個體和整個體制之間有了衝撞,並因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滋生出尖銳矛盾。而這個流變和遷徙的時刻,正是新舊道德相互糾纏和更替的時刻。傳統的倫理和價值觀遭到顛覆,舊東西在崩毀,新東西在滋長。面對生猛的生活現場,人們總感哪裡不對勁,但置身其中時,又不致感到恐怖。2010年之後的我,亦加入遷徙大軍,從新疆南遷廣東。我和女工變得一模一樣,成為了那種「企圖超越出身的人」。如果沒有了這個前提,即便我寫出了《工廠女孩》,其韻味,也和現在大相徑庭。


寫農民進城後的「亞城市生活」,並沒有統一模式。每個作家的出發點不同,個人境遇不同,寫作的趨向性便不同,但只要作家的調式是嚴肅而深刻的,即便作家用了貌似通俗的故事,都是可以行得通的。只要那種文學的氣味還在。寫《工廠女孩》時,我注重單個故事的完整性,整體推進的速度感,詞語嫁接的陡峭,現場氛圍的營造,以及首尾的連貫呼應。我喜歡用乾淨而犀利的語言,字詞間充滿信息量。我還借鑒了很多電影的表現手法:遠景、近景、特寫、長鏡頭。


我希望我的觀念在作品中以彌散的方式表達出來。我無意販賣底層之苦——我想表達的東西更晦澀。那種強烈的對底層的同情,在我這裡是不需要的,我需要的是一種間離:從現實的情感中抽離出來,建立起一個敘事人,由敘事人講述他所經歷的一切。這樣的作品可以調動讀者的理性,促使他去思考。我更在意普通人在現實中的具體選擇,以及選擇背後的困境,那些看不見的灰色曖昧,那些難言的困惑。我更在意人物之間的情感,他們的關係,他們和環境的張力。當我表達時,我力圖用一種平等的視角,以相對客觀的姿態來講述。我希望文字自身能去說明,這比事先擬定好主題再去採擷證據要好得多。


我並不覺得《工廠女孩》是在寫底層,而是呈現出當代中國一個普通二線城市的生活剖面。那種生活是很多人的常態。所以,我並不在意《工廠女孩》的歸類,也不在意有人對它的質疑,但我在意讀者的反饋意見。無論他們說了什麼,都清晰地顯現出這樣一件事:他們曾閱讀過這本書。文學的勝利絕不是題材的勝利。對作家來說,還是要花大力氣在文本上。當讀者進入閱讀時,能感受到作品的每一寸都是鮮活的,那才是作家最終的勝利。



她們讓我們反觀自身的命運


《工廠男孩》 丁燕 著 花城出版社 2016年6月



2013年,當《工廠女孩》出版後,我開始籌劃《工廠男孩》的寫作。但這一次,我想寫得和此前作品有所不同。在研讀了大量紀實類作品後,我發現觀察方式的不同,會導致文本的完全不同。

以往人們習慣的那種觀察方式,我戲稱為「緯線式」——在一個相對一致的時間點上,通過作家本人的移動,分別擷取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不同故事,再將其連綴而成。這種寫作的核心是根據多個事實來詮釋一個中心。這種寫作會導致在寫作之前便要確定下中心,再根據中心議題來選擇「相配的」材料。這種辦法堪稱「短、平、快」,很容易出活,但也很容易讓作品流於表面,因為中心一旦確定,就很容易讓作家在觀察時主觀性地簡化生活,而只挑選對自己有用的材料。


我試圖用「經線式」的方法來觀察——尋找一個固定的地點,以時間為豎軸來展開觀察,反覆目睹依附於那個點上的種種事物,先記錄下來,再慢慢篩選。「經線式」和「緯線式」的最大不同,是「經線式」呈現出的變化帶有很強的不規則性和不可預見性,因為它的主題從一開始就不是清晰的,確鑿無疑的,但又因為時間足夠充沛,最終呈現出的那些事物發展的軌跡,會自然形成某種意義(比事先預定的要更複雜更多樣)。


我選定東莞樟木頭鎮的工廠路作為觀察對象後,便搬進電子廠女工宿舍,夜晚去男工宿舍採訪,白天反覆行走於街道。從2014年春節後電子廠放鞭炮開工,到2015年春節前工人們買火車票準備回家,整整兩年,我在工廠路耗盡了我的周末和假期。我經歷了各種古怪境遇:暗黑夜道、超級暴雨、驕陽下的悶熱、凌晨大王椰旁的星星。這條路經過時間的打磨,已在我的瞳孔中變得腴軟。穿行其中,我不再是陌生人,也不再是偶爾的觀察者,甚至已是這路上確鑿的一分子。這種「觀察行動」看似非常簡單,卻令我為之亢奮著迷,因為我並不知道我要找什麼。而我又確信,只要我去找,變化一定藏在各個細節中。


想寫出一部好作品,和採訪對象只有一兩次謀面是不夠的,因為在很大程度上,紀實作品是一種對印象的確認,所以,作家在觀察時要對細節格外留意。如果作家的野心更大,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富深度和個性化,那就必須尋找到那些實際存在,那些乍看起來是不合理的,甚至有些古怪的細節。然而,即便是具備超強觀察能力的作家,短時間內的記憶都是有限的。


於是,這種貌似笨拙的「經線式」辦法便成了最有效的辦法——將時間拉長,再拉長,拉到足夠長,讓作家在一個相對充裕的範圍內,反覆觀察一個點;讓作家像攝影師般,通過近景、中景、遠景等不同角度的考量,通過對整個場域的顏色、光感、聲響的考量,通過對人物和人物之間內在關係的考量,塑造出一幅鮮活的立體畫。寫作的過程就是整理細節的過程,通過思考來慢慢品咂,分類,最終用一個豹紋的斑點來映射豹子的全貌。



2016年5月,《工廠男孩》出版了。可以說,如果沒有《工廠女孩》,一定不會有《工廠男孩》。


從16歲發表處女作至今,已過去了太多年。那個葡萄園中的女孩已變成了工業園旁的母親,而我仍然在寫。我渴望通過書寫建構起一個小世界——我的世界。無論身在何處,我的寫作永遠都是從葡萄園的根部開始的。葡萄藤在冬天被泥土埋起,到了春天「開墩」,再將枝蔓搭在架子上成長。對我來說,千里萬里的路程,都是那根藤蔓的延伸。


像疼愛頭生子般,我珍愛我的這些文字,因為它們是從我的個人經歷中結晶而出的。紀實中的「我」是個他者,盡量做到客觀,像瑜珈修鍊者般嚴謹穩定。在書寫中,我不斷地修補和改寫我的命運,力圖讓自己變得更像那個「想像中的我」。


我覺得作家無論從事哪種文體的創作,都要以一種職業寫作的態度來要求自己。要想讓作品達到藝術上的精微,作家就不能不嘔心瀝血。作家要像苦行僧,在絕境中靠意志和冷靜尋找生機,以自己的觀察和體驗,表達出獨屬於自己的看法和感知,並同時廓清了人和自我,人和他者,人和天地的關係。寫作的偉大意義正在於此。(文/丁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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