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年後，我們為什麼還要讀《牡丹亭》？

（圖）豐子愷作品

文學離我遠去，學術更遙不可及，對文學的熱愛、對戲曲的獨鍾已然漫漶在時間的流程里，已然沒有追求的色彩、執著的印跡了。

小時，夥伴們在皎潔的月夜玩「捉迷藏」、「抓特務」，旁邊是村人在禾基地上咿咿呀呀的排戲。他們沒有穿花戴簪描眉著袍，然而卻走著碎步揮著手臂，做著邯鄲學步或長袖善舞的樣子。月色清輝，鑼鼓鏗鏗絲竹嚶嚶，他們噴著導板吟著南詞，那是怎樣的引人啊！那悠揚的寧靜、扣人的溫馨是成年後才回眸體味的。那時，我傻傻的站著，忘記了和小夥伴的遊玩，靜靜地投入到他們的表演中，醉心於他們營造的虛幻世界，像魯迅所說真的要自失了。

後來只要村人排演，我就每每必看。逢年過節，戲真的上演了，台上台下更少不了我的身影，每次都看到日落西沉或月掛中稍。我尤其喜歡鑽到老人的身邊，聽他們闡釋「搖漿便行舟、揮鞭馬就走」的物事魅力與道具內涵，聽他們評說「文官揮一筆，武官跑死馬」的歷史演繹與戲劇象徵，聽他們噓唏「平貴回窯、世美被斬」的深情與薄涼。

隨著鄉風民俗的更易，老戲漸漸的也不再有看；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的也不再去看。童年觀戲成了隔夜的溫暖。

為了卻那些殘夢，時不時地閱讀《牡丹亭》之類。雖然這些戲曲本子大都是詩詞曲賦詩情畫意，但跟童年觀戲比起來，總覺得少卻了脆脆的感性與歌音的迷人。而閱讀文字只能是走馬觀花隔靴搔癢，至多順帶著一些思想的雜碎。

一、關於杜寶。

看第三出，不覺得杜寶是腐儒，更不認為他在《訓女》，我覺得是亘古不變的天倫，萱花椿樹遲暮無兒的隱隱創痛，幸得一女依然掌上明珠的喜悅。可以想像春和日暖、一家四口（並丫鬟）、體貼關心、諄諄教導，不一樣的其樂融融嗎？只是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教育內容，不能因為他教女兒知書識禮、女紅繡花，就說他是孔夫子、衛道士，就否定這團洋溢著天倫的溫情。就是所謂的現代的當下又如何呢？君不見大人們照樣逼著自己的孩子學這學那，儘是孩子們不感興趣的，能夠留有多少空間讓孩子們自由揮灑呢？所以，世間的親情不會因為當時思想的禁錮而無有，也不會因為朝代的更替而改變。

杜寶其實是個鮮活的生命，他的形象同樣有可取之處。他具有廊廟之臣的建功立業（比如第八出《勸農》中體察民情與民同樂、第四十七出《圍釋》中的打退強敵防守家園），又具有古代隱士的某些風範（如「幾番廊廟江湖」、「意抽簪萬里橋西」）。即使是阻止他女兒的婚姻也是最後一念，這也是「人之常情」，歷史發展到今天依然發生著這樣的狀況，重複著這不幸的「罪惡」。事實上，在皇帝的「欽定」 後，他也並不覺得不高興或勉為其難。然而這樣正面的人物居然成了杜麗娘愛情的「法海」，就值得我們深思了。很多時候，我們會不會受到利益的驅動，而不顧及子女的幸福？或者我們永遠生活在物質主義的陷阱里而不能夠自拔？又或者被社會侵染透了而一意的固守那些僵化而有毒的思想？《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輝勸女殉節，腐朽與可惡之處比及杜寶已是過之而無不及了，可作者依然寫出王內心的觀念與情感的搏鬥、禮教與良心的衝突。由此，我們悲哀的不再是個人，而是社會，更是歷史。

（圖）崑曲《牡丹亭

》，劉文進作品

二、關於陳最良。

看到第七出《閨塾》，漸漸地找回兒時觀戲的感覺與趣味，有了場景與畫面的生動，已然讓人身臨舞台感同身受了。丫鬟春香與塾師陳儒的對斥極富情趣。想起魯迅的三味書屋，大師們筆底下漾出的溫情是足夠讓人寧靜和愜意的。

「燈窗苦吟，寒酸撤吞。科場苦禁，蹉跎真恁！」（第四齣《腐嘆》）這是所有落魄文人的情懷寫照，也是世上所有不盡人意的深深嘆息。

「他平白的為春傷。」「你師父靠天也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園」（第九出《肅苑》）。這與後一出杜麗娘遊園驚夢形成鮮明的對比，是老朽與少女、衰亡與青春、現實與理想、思想禁錮與人性解放的對比。但陳師的內心真的就是這樣嗎？難道他就從沒有過青春的閃光和愛情的憧憬嗎？或許是不夠條件，大抵是「短衣幫」或「酸秀才」，吃都成問題，哪有時間去想這些不著邊際，富則思淫嘛。所以愛情似乎只有發生在富家子女身上或者今天泛濫的宮廷戲中。又或者原本我們的情愛是赤裸的、自然的，可不知什麼時候我們掛起了「遮羞布」，我們有了一層理性的皮。其實誰都有過最初的情懷，對春光的感傷、對情愛的繾綣，有伊人在水一方。只可惜這些心頭的美麗與溫情在龐雜而不定的俗世里剝蝕殆盡、風化消弭。剩下的只是多年以後，塵封的內心被外物偶爾的觸碰挽起一掬撲鼻的溫熱，隨之相伴一兩滴淡淡的、苦澀的淚。

第十八出《診崇》中塾師把《詩經》中優美的詩句曲解為醫藥配方，是一出鬧劇，諷刺陳儒不懂男女情愛的腐朽。這在劇中勉為其難，實為敗筆一處。不過，用《摽有梅》來把杜麗娘的相思之脈卻暗含情趣。

三、關注杜麗娘。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合）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這韶光賤。」（第十齣《驚夢》）

──這是麗娘的美麗情懷與春情萌動，這段文字奉為文學史家引《牡丹亭》的必選句。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和你把領口松、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與你忍耐溫存一晌眠。」（第十齣《驚夢》）

──這是憐香惜玉、雲雨之歡。文學史家往往不顧及此段。

《驚夢》一出是思想的釋放、是時代的進步，是封殺在黑暗角落裡依然閃爍著的人性光輝，是超越現實中女性本身的煩瑣和俗氣的物質生活而所能抵達的精神層面。

（圖）崑曲中的杜麗娘

對杜麗娘的傷春我並不感到過於驚乍，是個少女都會懷春，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地方。只不過她能不能表現出來、能不能實現。記得作家張潔在《撿薺菜》里寫到村裡的女孩對愛情的一絲嚮往，這火星似的憧憬隨即裹卷在現實的生活里而無影無蹤，張說「就當丟失了一個夢」。杜是幸福的，又是悲哀的。她通過生與死的互化、陰和陽的互轉終於換來了完美而悱惻的愛情。青春不再是一段凋零的哭泣聲，倒是一縷幽游在心頭的陰魂。周圍的人們為什麼不能讓她來個「愛情直通車」，為什麼愛情總不能遂如人意，總要經歷曲折？就是經歷了曲折也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杜的愛情不是現實生活中女性具體可感觸手可及的，它是人們從日常生活中探出頭來的審美觀照，是一層溫情的面紗，面紗的背後依然是夢想與現實的距離，依然是天下痴男怨女一個難圓的夢。

而對杜傷春後的幽夢我倒另眼相看。

首先，這是身體的蘇醒。古代文人，對於身體要麼認為是個諱莫如深的黑洞，乾脆迴避不談；要麼是個縱慾賞玩、滋生陰暗心理的溫床（謝有順語）。而文學大家湯顯祖能把杜麗娘純美的愛情與被扭曲被壓抑的身體直接掛鉤，對於那些禁慾衛道者是石破天驚的。他把性非常藝術的融入到情愛中，不僅給性事給予了一個審美的高度，而且也給情愛帶來了一片陽光地帶。然而劇本的關節在於杜麗娘是在傷春後幽夢性.愛，性.愛後再去尋找愛情。這是別具風味的。其實不僅是過去，即便是現在我們也很難得從身體出發去尋找愛情。似乎這種結果都將歸於情感遊戲。然而人是感性的，尤其是女孩，身體的接觸是重要的。有了身體的接觸也許情感就有了。現實生活中有女孩有這樣的理想、那樣的追求，很多男孩都看不上，卻不期然讓一個最不起眼的傢伙給睡了，於是便找到了情感的歸宿。我曾經和一個女孩情書通了一年多，但我們手都沒碰過，結果散了。在不到一個月里，她和一個男同學在一起實習，他們睡在了一起，於是他們便找到了愛情。想起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里的恆山派弟子紀曉芙，因為被明教光明左使楊逍一次強行的性.愛或者乾脆說性強.暴而產生至死不渝的愛情。

其次，劇本對柳、杜的性.愛進行了美化。現實生活中，如何把情與性完美的結合是個兩難的問題，如何領略女人的曼妙美麗後又接受她的粗俗鄙陋更是一個悖逆。像賈寶玉那樣，少女是美麗的，少女之後是醜陋的，處女失貞似乎是一道分水嶺。情背後是女人的粗俗不堪。所以杜麗娘的愛情故事只能發生在及笄之年。《尋夢》、《寫真》兩出都是作家賦予女性的美麗，女性的豐富與完美來源於湯顯祖內心營造的幻影，是作家的理念在字裡行間的閃動。女人是男人眼裡的女人。「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別說死去就是在生也已隨人去。裹卷著女人的不是精神的內衣，而是世俗的外部現實。記得作家洪峰在小說《海邊河水也結冰》里寫到一個女人在丈夫死去的漆黑的夜晚，在香焚繚繞的靈樞旁，和她的情人交.媾狂歡。你也許很悲哀，你也許覺得痛快，但你無法迴避這人性中的陰暗。也許人總是生活在悖論中，柏拉圖式的情感不能生活，純粹的性也很乏味。詩人海子撇開了肉體走向精神殉道的不歸路，進出髮廊的男人們未必就很滋潤。林黛玉或許是病態的，襲人未必就沒有享受到愛情。

這是我讀出的別一種的「情」與「理」的衝突，性作為武器，是李贄、湯顯祖們人慾解放對禁欲主義抗爭的偉大勝利。又或者晚明人慾過於解放、性.愛過於泛濫，杜麗娘純美的青春意淫般的愛情是對其一個矯枉。

四、略評《牡丹亭》

《牡丹亭》是一部優美的愛情劇，也是一出世情的演繹。它清醇的文字塑造了柳、杜唯美的愛情，打趣的對白也網羅了其他的家國事宜。杜麗娘內心豐富細膩，情思渺遠高潔，為了愛情不惜「出生入死」。《牡丹亭》是作者追求心靈自由的象徵。在散發著腐臭氣息的封建禮教里，在自己三妻四妾卻又談欲色變的「孔老夫子」眼前，它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輝，發出振聾發聵的威力。在物慾橫流的世界，在生殖符號化的今天，它是一部愛情的神話，像一尊精美的古董擱在人們心靈的荒漠。《牡丹亭》是消逝在故紙堆里一頁絢麗的風光，是依然渴望愛情的人們隱匿在內心深處的不絕如縷的琴音。它是一曲古雅的「高山流水」，曲高和寡知音難覓，只有逶迤在「尋夢，撐一支長篙」的心境里才餘音裊裊。然而一不小心，它又有可能成為道學家在書齋里意淫的玩物，還可能成為淫棍們一個不置可否的笑談。

我的閱讀一如兒時觀戲：投入，卻也清淺，甚至散漫。

*作者：毛曉，魚羊秘史特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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