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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被遺忘的「霧霾村」,在污染和病痛中苟活的隱形人

北接「遷鋼」,西靠「焦化廠」,南臨「九江線材」,位於河北省遷安市木廠口鎮的松汀村,這幾年似乎成了媒體和公眾口中的「北京霧霾源頭」。


說源頭有些不準確,但松汀成為污染話題的焦點,確是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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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霾中的「鬼村仙境」。

村子安靜得有些嚇人


2002年以前,幾家鋼鐵企業尚未落腳在村子周圍,松汀村享受著藍天白雲的庇護,直到這份寧靜被三面包圍的鋼鐵企業打破。當時誰都想不到,15年後這裡成了遠近聞名的「鬼村」。


村民說,建廠征地後,有能力闖蕩的人都離開遷安了,有點積蓄的搬到松護新村了,原有1300多戶、3500多人的松汀村,如今只剩下100戶左右,其中多數還是空巢老人,環境的逐步惡化不斷蠶食著他們的健康。


2016年12月16日,京津冀多地出現重度空氣污染,記者在松汀村東頭下了車,路上都是漆黑的煤渣,一輛輛卡車不停地運送著礦料。


穿過小道走進村裡才突然安靜下來,這種毫無人氣的安靜讓人發怵:荒草齊腰、野藤爬窗,偶爾有幾聲狗叫幽幽地傳來,路面的落葉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土,踩上去的聲音都讓人感覺刺耳。這裡成了一座被遺棄的老莊小村。


沿著西沙河徑直向西,焦化廠不遠處的橋下石縫間,一根水管源源不斷地排放著黃色的污水,途經堆滿垃圾的河道,最後化為鉛綠色的河水。另一座橋頭邊豎著河道治理的牌子,上面註明分管西沙河道的「河長」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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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西南側,被污染的的西沙河水。


村民在污染和病痛中苟活

記者又走了一會兒,在一輛送水車旁,終於看到了「人氣」,幾個村民在提水,隨後記者跟著他們到了村子西頭的幾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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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圈養的牛和不遠處的散熱塔 。


這裡被污染得不輕。在松汀村和周邊工廠的交叉路口,旅館老闆養的幾隻大白鵝早已成了「黑天鵝」。


家家戶戶屋外的窗檯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上面晾曬著的紅薯乾和柿子除了灰還粘有許多反光的金屬物質,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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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家中晾曬的紅薯干,黑色的污染層上還有很多零星閃光的金屬物質。


村民說,曬在外面這樣,晾在屋裡發霉,吃不得又捨不得扔。洗好的衣物也是一樣,曬在外面沒多久就髒了,晾在屋裡又不容易干。

室內的情況也沒有好多少。村民們說,即使一年四季不開窗,房間里也會不可避免地鑽入大量灰塵,牆壁常年灰禿禿的;早晨剛剛擦過的茶几,到了晚上用手抹一把,滿是漆黑有黏性的油狀物;村民晚上睡覺時,常會被有異味的空氣悶醒,早晨醒來後咽喉疼痛,有時還會從鼻子里擤出乾澀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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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汀村旁的某廠區門口,工人們在霾里上下班。


趙全國今年63歲,見證了松汀村十幾年的環境變化。早晨醒來,趙全國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翻身到床邊看了眼外面,陰霾依舊。上午九點鐘,村大隊送水來了,趙全國提著兩個盛滿20斤水的桶,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屋。


身患腦梗的他手腳有點不靈便,但比起吃自家打出的黃色井水,這點麻煩算不上事。他總念叨著給26歲的兒子找個對象,可整個村子有五六十個適婚年齡的小夥子,幾乎都討不到媳婦:污染嚴重,家境不好,姑娘們大多不願嫁到這裡。


村民劉成福和老伴住的屋子,緊靠著村子最西邊的鐵道。一次腦出血讓他失去了在旁邊焦化廠卸煤工作的能力,丟了工作。


自那以後,劉成福經常守在附近廠區門口的鐵道邊,拾撿卡車掉落的焦炭,運氣好的時候,每天能撿三四十斤焦炭,每斤能賣上五毛錢。後來鋼鐵企業限產,運送焦炭和礦料的大車變少,劉成福撿的焦炭便不再賣錢,改為自家燒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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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9日,村民劉成福守在廠區不遠處的鐵道旁拾撿卡車掉落的焦炭。


因腦梗塞後遺症,他行動遲緩,迎著卡車撿地上的焦炭似乎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所幸大兒子在廠里做保安,小兒子也靠開卡車運送礦料,家裡生活還算能有點補貼。


「腦肺死咒」一直困擾著村民。2014年,一張松汀村《死亡報告登記表》走進了公眾視野。在25個登記在案的死亡村民中,最年輕的只有50歲,除2人因乳腺癌和輸尿管腫瘤死亡外,有17人死於腦梗、2人死於肺癌、3人死於心梗和腦出血、1人死於下呼吸道疾病。


如今松汀老莊里,上了年紀的人,喉嚨疼、咯痰、鼻咽長期疼痛出血都是家常便飯。當地人早就習以為常,對他們來說,再惡劣的霾,也用不著戴上令人不適的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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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發也飽受污染之苦,鼻腔出血、咳嗽、眼角發紅,這些「毛病」他已經習以為常。


村裡得病的人還有很多。69歲的張翠蘭因腦梗後遺症5年沒有下過床了,「翻身都費勁,如果沒有老伴照顧,我一天都活不了。」


老兩口沒什麼收入,老伴趙鑫全總念叨著年紀大了,到廠子里幹活都沒人要,以前還能當臨時工掙點錢,現在已經四年沒有收入了,拿什麼給老婆子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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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吳濟正在做一份幫人照看老家的臨時工作:看家、喂狗,每個月能多拿幾百塊錢維持生計。


2003年前後,松汀村三千多畝耕地被周圍廠區建設所佔,每人分得1.5萬元作為補償,自那以後就沒有任何補貼了。失去耕地後,大多數村民成了周邊企業的臨時工,可一旦上了年紀,工廠便不會任用,所以很多老人靠拾荒、撿焦炭維持生活。對村民而言,鋼鐵企業雖然帶來了污染,但又不能失去這棵「大樹」。


抗爭是「給自己找麻煩」


這個沉寂的村子也曾有過抗爭。


2013年,遷安中化焦化廠在松汀村西修建了一座污水處理廠。2014年,村民們發現井水變成了黃色,不能再喝了,住房也因為地勢較低,不斷有地下水滲出,濕漉漉的院門口從來沒有干過,鹽鹼自下而上滲入牆壁,形成一道深深的白色印記,房屋內部也開始有了裂痕。


遷安市環保局出具的報告明確指出,焦化廠的設址違反《焦化廠衛生距離防護標準》(GB11611-89)規定,「已作立案處理」,然後就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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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松汀村3公里外的新區,不遠處仍然能看到廠區排放濃煙的煙囪。

從2014年3月開始,村民們不斷找尋相關負責人談污染和搬遷事宜,但多次碰壁。幾位村民再三找有關部門談論搬遷問題均無結果,最終採用極端的解決方式——攔截焦化廠的通勤車,想以此逼迫廠里負責人出來管事。


在十幾次截車後,焦化廠報了警,村民由於違法被拘留了9天。村民張興發因為截車時爭執拉扯,肋骨斷了3根。


經多次抗爭後,焦化廠終於打算將松汀村西頭緊挨廠子的幾戶人家搬遷,但村大隊執意要求整個村都搬遷。由於需要花費上億元,焦化廠未同意,搬遷的事便擱置了。


不過,抗爭唯一見點成效的是,企業托村大隊從3公里外的松護新村抽取地下水,送到村民家中充當生活用水。


自那以後,村民再也沒有採用極端方式抗爭命運,也漸漸沒有膽量向相關部門反映實情:「不管用,還盡給自己找麻煩。」


記者想向村幹部了解些情況,但村民們表示:「老莊里找不到他們了,你們記者找他們,他們能說啥?拍都不讓拍!」記者在松汀村的遭遇也印證了這一點。


村口停了一輛銀色麵包車,司機有了一份生意——阻止記者拍照,但凡露煙囪的照片都得刪掉。在阻撓過程中,他坦言自己是附近某廠雇來的。記者說,我如果給你錢,你是否也能幫我們監視他們?司機鎮定自若:「可以啊,你雇啊。」


2016年12月19日,松汀村下了點雪,加之清晨降的濃霧,給這個安靜的村子增添了神秘的氣息,西沙河在一片朦朧的白色映襯下,透著幽幽的藍綠色,遠處若隱若現的煙囪像鋼針一樣扎在松汀村上方。趙全國的兒子趙飛看了一眼牆上的鼻炎廣告,開玩笑地對我說:「你看,村子像仙境一樣,真美!」(生命時報記者 張傑)


編後


經濟的發展,不可避免會以一定的污染為代價。但兩者並非不能平衡。

本報在採訪環保部環評常聘專家庫成員、國家城市環境污染控制技術研究中心研究員彭應登時,他說,在發展鋼鐵、煤化工等污染化工產業時,一定要合理規劃產業布局,充分考慮對環境的影響,選址上要給工廠和居住區之間留出足夠的防護距離,否則就會使居住區出現空氣、水、雜訊等污染,甚至損害周邊居民的健康。


遷安松汀村面臨如此現狀,根本原因在於工廠的選址和規劃先天不足,空間安排不合理,形成了污染的格局。在現有的污染格局下,政府的監管治標不治本,無非就是降低污染程度,但不可能改變污染狀況。不管企業的污染治理措施是否到位,都難以避免地影響周邊居民的生活和健康。


要想讓松汀村的悲劇不再重演,最根本的是要對過剩的、重污染的化工行業進行供給側改革。針對現有的污染,治理要分兩步走:政府通過政策引導企業儘快化解產能,進行產業結構調整;少數需要保留的污染產業,要進行清潔生產工藝的升級改造。


對於短時間內不能關停並轉的污染企業,當地的環保措施要進行優化,讓環境監管接地氣,實施長效化和常態化管理。


各級環境監管部門的認識程度和監管能力是不對稱的。環保部部長陳吉寧最近指出,治理污染要層層傳導壓力,區、縣環保是薄弱環節,要作為督查重點。


對於發現的問題要一個個整改落實,盯住不放,最後還要公開。北京的「環保網格化管理」是一個很好的經驗。具體而言就是將街道、鄉鎮劃分成一個個網格,將環境監管職責具體落實到鄉鎮政府、街道辦事處、村和社區,構建覆蓋全域的環境監管網路,做到檢查全覆蓋、監管無盲點,及時發現環境違法行為,從源頭上減少環境污染隱患。另外,還要打造智能環保,通過先進的在線監測手段,智能化監測污染源,實現最底層的監管常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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