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食慾終於成了食愈

有段時間我瘋狂減肥，飢腸轆轆到走路發飄，撐著我「活下去」的最大動力，是每天坐在電腦前，追看各種美食劇。肉體上的空虛需要精神上的惡補，說的就是我那種自虐的狀態。

當年給我猛烈一擊的，當屬如今已綿延六季的《孤獨的美食家》。別的美食劇尚且留出一段假模假式的前戲，這個劇乾脆就跟你裸著食慾來相見。一個純粹為吃而吃的劇看得人大呼過癮。正因這部片兒，我才發現，美食對於自己，二手觀感比一手經驗更加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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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郎是個表情帝，修得一身好顏藝，大快朵頤時青筋爆起，嘴角隨咀嚼的幅度變成正括弧和反括弧，快樂從舌尖漫溢，在眉尖跳舞，身體像鍊鋼廠，胃像熔爐，烘熱後冉冉升起的幸福感，凝結了對萬物的禮讚。

我所能想到的，人承沐美食恩澤時最虔誠的模樣，就是這樣了。

劇集開頭說了，「美食，是平等地賦予現代人的治癒」。只有當「治癒」跟「自由」連接到一起，才是最高。其時特別喜歡劉瑜寫的一段話， 「自由主義者有自由主義者吃飯的方式，追求的無非是低調、簡單、隨便、溫暖、私密、愜意。」

《孤獨的美食家》劇照

所以在所有娛樂項目中，最排斥的就是飯局。對著三觀不同的人應付沒有營養的問答，跟不熟的人打著不咸不淡的官腔，以為是打牙祭吃魚肉，更像自己如臨刀俎被魚肉——吃飯這麼嚴重、隆重、自重的事情，怎麼能隨便攜往？能成為飯搭子大概總帶著愛，還得是深愛，講求三觀齊整、默契可餐。將食刻拉長到一生，更是終生伴侶的命題。所謂「同台食飯，各自修行」，都是一種境界。

因此格外珍惜五郎的「孤獨」。孤獨的衍生物把他的世界裝點得熱鬧喧騰，喋喋不休的吐槽和碎碎念，像活色生香的作料，讓這份孤獨色香味俱全：蔥花在油鍋里噼里啪啦爆出火樹銀花，黃油丟進熱鍋，飛天遁地四處撞壁，火鍋高湯咕隆咕隆的小氣泡踩著鼓點變聒噪，肥膏在熱炭上烤出嗞嗞油花澆火而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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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五郎的表情從石化到猴急到痴醉到嗷叫到崩壞，就像觀賞一道儀式：舉箸是朝聖的開始，前塵後世時空宇宙上帝佛祖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食物赤裸相對你儂我儂，彼此施展暴烈與溫柔，在最酣暢處嘆一口氣，半是驚嘆半是惘然——以後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食怎麼辦。

要不是有這部劇的「重口」治癒，真不知怎麼起死回生於那些與飢餓相愛相殺的日子。我記得有一集，飯館老闆跟五郎說，人要趁著年輕味蕾敏感的時候，多吃點好東西，否則到老了，就品不出食物真正的好了。食事和世事共通的，便是那麼點「節制帶來美感，放任流於庸俗」的道理。

我常常在跟人推薦時開玩笑說，如果《孤獨的美食家》是美食界的A片，《約飯》就是情色片。深夜劇獨有的怪趣味，將男色、美食、戀愛共冶一爐。反正到最後也不知道女主角到底是被什麼俘虜，總能一遍遍喊出跟當晚食物相配的告白。

《約飯》劇照

雖然每集「例行尷尬」地慘遭男方拒絕，但這部劇好看的地方，壓根也不是女主逆襲成功，全然在於 「愛與食慾之間散漫甚至無跡可尋的疆界。」

食慾是肉體的本能，愛情是靈魂的饑渴。一見鍾情像麵糰落入滾開的油鍋，曖昧氤氳如濃湯，望梅止渴、喉頭生津彷彿情愛翻波，用麵包舔干最後一滴羹炙，恰如意亂情迷。彼此試探的調情好比冷盤開胃，漸入佳境後渾然忘我在主菜中沉淪，甜點是每個童話故事的結尾，也是欲罷不能的罪惡。鍋碗瓢盆演奏如情歌，天賦愛欲是香料攝魂的挑逗，生吞活剝發乎愛的原始慾望，慢工細活比喻情之來日方長。細嚼慢咽有著耳鬢廝磨的性感，狼吞虎咽有著欲仙欲死的縱情，飲食男女過後的空悵，也是大快朵頤的餘味之一。

《約飯》劇照

管他約飯還是約炮，相親還是相輕，買賣不成味道在，跟美食談了一場戀愛已經值回票價，真實的戀人未必能給你這麼銷魂的體驗。

吃貨的人生就是這麼簡單現實，美食怎麼取悅他們，他們就能怎麼取悅世界。天人交戰的時刻，靠著食慾提供柔化的濾鏡。在過不去的坎兒面前趴下，靠著一頓美食營造的幸福感就能滿血復活。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把《一起吃飯吧》的台詞當座右銘，「獻給因為孤單吃很多飯的你，獻給因為厭倦睡很多覺的你，獻給因為悲傷哭很多的你。把陷入困境的心當作飯一樣咀嚼，反正人生都是要由自己來消化的」。

《一起吃飯吧》劇照

劇里有個標準廢柴女青年，除了愛吃一無是處，飽受世事打擊垂頭喪氣地坐上餐桌，一聞到香味，立馬像癟掉的氣球突然被熱氣脹滿。看多了餐巾印在嘴角、米飯論顆粒計的淑女，她的囫圇吃相真讓人有解恨的快感。天大的煩惱也隨飽嗝化為不足掛齒的白煙。

這些人都有個共同特點，孤獨。講道理，不孤獨的人接收花花世界的引誘太多，即使是吃，也揣著醉翁之意，忙著觥籌交錯去了。孤獨的人才會自動略過世間更刺激的誘惑而專註於此，孤獨的人才會對微小的感觸念茲在茲，將這麼點唾手可得的「人之所欲」看得Larger Than Life，不捨得付給應酬和果腹。正所謂口味通心腹，生死有命際遇在天褒貶隨人，能握住自己的一點真實，也不過如此吧。

所以人對味覺的印象，很容易上升到心中至美的象徵和最高級別的感情，浪漫如思凡的夢想，詩意如精神的鄉愁。《老爸老媽的浪漫史》有一集， Matthew走遍紐約要找到一家黑暗料理的漢堡。

「這才不只是個漢堡，當我第一口咬下去時，那是何等的天堂啊，那麵包，像長了點雀斑的天使胸部一樣渾圓，墜落到了凡間的廚房，跟芥末搭配起來，猶如雙人熱舞一般水乳交融，接著是那腌菜，是世上最有趣的腌菜，還有那片土豆，那片生菜，肥厚的牛肉太精緻了，在你口中不斷翻轉、分散，然後再次同甜美芬芳縈迴聚集在一起，讓人魂牽夢繞。這才不是什麼叉燒肉搭烤麵包的三明治能比得上的，這是上帝通過食物向我們散播福音。」

於我個人而言，生動強烈的記憶也大多跟食物有關。說起來有點難登大雅之堂，令人掛心的，往往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

爆漿的小楊生煎是魔都客居歲月的最大構成，念念不忘胃有迴響；南下吃過怒大的雲吞塞爆蝦仁，銀絲面勁道到可以磨牙；一家茶餐廳的冰火菠蘿油，黃油的冰滑就著口腔的溫度融化，好像女媧捏出個小人，在舌頭上騰空、劈叉、踮起腳尖轉圈圈；東京街頭的拉麵，生雞蛋的涼全都沁在麵湯，美味透著鮮甜，連同旁邊鬆掉領帶的白領、扎頭巾的工人，一起讓吸動麵條的聲音大肆張揚，彷彿誤闖日劇片場；一家小店的蛋羹浮著厚厚的黏稠層，起先以為是麻油，後來才知是熬到逆天的高湯；在羅馬街頭吃過最好吃的馬卡龍，咬下第一口「少女的酥胸」，頓覺以往的充數貨簡直是掉渣的硅膠；在巴黎聖母院旁碰到中國店主，怕我甜膩，特意將巧克力醬換成厚密的芝士，Crape變身「拔絲煎餅果子」後猶自纏綿；在大阪超市買過一種仙貝，貌不驚人就一非洲版雪餅，但那一口醬油的嘎嘣脆成為絕響……

時過境遷，人事恍惚，竟只有美食記得分外清楚。

於是又要說回《孤獨的美食家》。五郎每次出一家店，都會深情地說「下次還要來吃」，這就跟男女情到深處說「永遠」一樣，當下的誠懇是酣暢的證明，真情實意不容懷疑，但「永遠」卻是個一實現就會破滅的概數——就像永遠味道不對的紐約漢堡，萍水相逢連名字都記不住的黑暗料理，一輩子旅遊一次的地方剛出爐的甜點，也像一見傾心又終生錯過的戀人，劇烈燃燒而無法重來的人生。

《孤獨的美食家》劇照

最好的奇緣就在那一期一會，此去經年，仍然回味，縈迴舌尖，沒齒不忘。

每每遇上難得的際遇，都會產生一種「不知會否有下次」的感覺，在說不清是樂觀還是悲觀的預設里，幸而還有食物值得託付，憑味蕾上的餘歡，七彎八拐地繞到達觀的路上去。

看各色人等在美食堆里大開殺戒，除了抱怨一下上天造人之最大不公就是只吃不胖和不吃都胖，整個人也變得好滿足好豪爽好瀟洒：食不我待，食事為大，現世就只當下飯菜吧。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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