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協商、記憶的角力——評《暗色天堂》

評分︰5.5/10

《暗色天堂》，是個墜落與救贖的故事，也是個記憶與真相的故事。牧師（張學友飾）似乎與信徒Michelle（林嘉欣飾）戀上，兩人醉酒，在山頂法式接吻。翌日信徒卻控告牧師性侵犯，終至牧師身敗名裂。牧師墜落，信徒卻嫁得很好。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麼？誰對誰錯？兩人幾年後重遇，在密室中對峙，嘗試以記憶拼湊出真相，但這種真相，又是不是真實本身？

「我什麼都不是。」這是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在其名著《暗店街》（Missing Person）中的開首語。失憶的主角失去了名字、過去、身份，可悲地一直竊取某個他人的過去，把他當成自己。記憶算是人的條件吧？沒有記憶的人，什麼也不是。那麼，歷史、真相又何嘗不是由記憶組成？在這個紛亂的世代，我們呼籲人拒絕遺忘，相信米蘭．昆拉德（Milan Kundera）的名言︰人與權力的鬥爭正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而對抗遺忘的形式，就是不斷的回憶。左翼、本土、泛民、建制，各自寫出自己的記憶，原來差異可以如此巨大。不同的回憶爭奪真相的場域，最後餘下未被遺忘的，就可以得到真相的名字，這就是所謂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可悲的是，人的記憶不可信。回憶的可悲在於，它永遠是一種幻想。為了生存，為了逃避傷痕，我們選擇性地回憶，選擇屬於自己的真相。《暗色天堂》中Michelle說「可能我們都只選擇相信我們想相信的」，不正是這個意思？記憶根本無法拼湊出真實，記憶只能拼湊出「真相」。「相」本身，就已經意味了它的虛性。真相只是大家都同意的一種敘事，所以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Testaments Betrayed）中說︰「回憶不是對遺忘的拒絕，回憶是遺忘的一種形式。」所謂拒絕遺忘，或許就是「繼續幻想」的同義詞。

因此，杜牧師與Michelle的密室對話，不是尋找真實，而是協商真相，若協商不成，比拼的就是權力。在這件事上，杜牧師的權力比Michelle弱。首先是因為當時他醉酒「斷片」，記憶朦糊，話語沒有整完的說服力。另外是因為他在信仰上已經墜落，對面以聖潔救贖者姿態出現，三句不離上帝的Michelle，他於心有愧。有愧的對象不是Michelle，而是上帝。我們未必能指責Michelle狐假上帝威，但必須指出她每一次提起聖經、上帝，對杜牧師而言都是殘酷的揭瘡疤。「算了吧Michelle！你那位上帝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毫無關係了！」杜牧師否定上帝對他來說是完全否定了昔日的事業、信念、生活──那就是整個自己。而在整場角力中，這事實被一再提醒。一個連自己都否定的人，他的爭論就顯得氣急敗壞了。

Michelle女人的身份，成為她在這場角力中最大的掩護。飾演辯護律師的黃秋生說，「他們把你說成是大色狼，若我不把她說成是大淫婦，這場官司還能怎打下去？」這段說話的可怕之處在於它的潛台詞︰色狼這身份你是無論如何都開脫不了，色狼非禮聖女是萬萬不能的，但非禮淫婦倒未嘗不可。這真是諷刺，杜牧師在這場官司中推證無罪的邏輯不是要證明自己不是色狼，而是要證明Michelle是淫婦。杜牧師卻在這點上放棄了，認為對女方來說太殘忍。

多年後，二人繼續角力，Michelle作為受害女人的優勢依然沒有改變。有沒有喜歡過杜牧師，她說了算；舌頭是配合還是擋住對方，也是她說了算。即使杜牧師指出Michelle對secret angel的認知錯誤（女方以為男方因為這遊戲才待她好），依然無補於事。真相協商，又或是真相的角力，在Michelle亮出自己的「傷痕」時正式終結。杜牧師酒後是否真的說過那番傲慢侮人的話已不重要，因為那只有兩人的車廂是一個絕對主觀的場域。這時候，當Michelle表示那地方曾給予她傷痕，化身成受害女人，這場角力可說是已經完結。無論在感情上被否定、在信仰上被攻擊，杜牧師都能撐下去，但當遇上女人的傷痕，導演就安排最後一場戲，讓他以誇張的受洗意象，承認了Michelle敘述的真相。此後觀眾不會懷疑Michelle口中所說的，因為有權協商真相的二人已經達成共識。

回到《暗色天堂》影片開初的引言︰「真相一直存在，只是人發明了謊言」，恰恰表用了這部電影失敗之處。影片引言這樣說，但影片的內容卻告訴觀眾，並不是謊言掩蓋了真相，而是真相本身就是「謊言」，回憶本身就帶有很多無意識的碎片。導演不明白這一點，卻把焦點放發掘真相之上，最後以受誇張的受洗意象作結，令原本的開放式懸疑，男女角力的論爭，變成一件酒後胡言的桃色糾紛，事件變得兒戲而淺薄，男女主角本來平衡的關係一下子急轉直下，Michelle突然變成聖潔的婦人，杜牧師卻淪為被拯救的迷途小羔羊。影片急於尋找真相，急於把事件來一個了結，卻沒有在意到，真相本身就是「謊言」，就是由權力協商而成的。

有三頭，分別以文學、漫畫、電影為食。總是覺得肚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