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間鄒氏三兄弟的一場「賽詩會」

書鄉四堡，明清兩代人才輩出，活躍在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的鄒聖脈、聖瑞、聖默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鄒聖脈一生著述極豐，其編撰的《詩經備旨》，曾是毛澤東少年時期的讀物，現仍珍藏在韶山毛澤東紀念館裡；其增補的《幼學故事瓊林》，刊行以來風靡海內外三百年，成為蒙學經典讀物，魯迅先生在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就回憶過在三味書屋裡學習《幼學故事瓊林》的情景。

聖瑞、聖默二人的成就亦很高，三兄弟的逸聞趣事不可勝數，而康熙末年他們兄弟間的一場別開生面的賽詩會，至今依然鮮活在四堡人的記憶中，讓人臨風懷想。

福建連城縣四堡鎮霧閣村坐落在鰲峰山麓的幾個山包間，古稱龍足，鰲峰如龍，幾個山包便是龍的腳趾。鄒氏兄弟居住的梧岡，則是這條龍的大腳趾，原本荊榛蕪蔓。鄒聖脈的父親鄒仁聲，是鄒氏下祠最早從事雕版印刷業的著名書商，為培養子弟成材，「除荊剪棘，築家塾於梧岡之岫，上棟下宇，殊費經營，為岡巒大吐氣色」（《范陽鄒氏族譜》）。數載經營，家塾成，命名「梧岡書院」，鄒氏兄弟就在梧岡書院刻苦攻讀。

鄒聖脈增補的《幼學故事瓊林》

多年之後，三兄弟皆學而有成，如同錐處囊中，只待脫穎而出。三兄弟先後赴汀州應試，遭遇不一：聖脈學富五車，卻是命運多舛，屢試不中；聖瑞27歲府試第一，雖是「頭名案首志昂昂」，接下來應試舉人卻折翅而還；聖默17歲便成貢生，此後仕途亦無寸進。為安慰兒輩，也想考考兒子的文才，鄒仁聲要三個兒子同題作詩。出何題呢？《詩經·魏風》有採桑歌《十畝之間》：「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間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極寫田園之樂，而梧岡書院及其附屬梅園一帶，正好十畝有奇。老父便以「十畝之間」為題令他們作詩。表面看，是吟詠田園之樂，實際是在開導處在逆境中的兒輩。三兄弟體會老父用意，各各競呈文才，一日之間每人成詩六首，三六一十八首七律以《十畝之間吟》為總題，留在了《范陽鄒氏族譜》中，成為三百年間鄒氏子弟傳誦的經典。

「賽詩會」的具體場景只能靠想像了，這18首七律，名句迭出，境界高邁，首首可稱佳作，而三兄弟的襟懷抱負、人生境遇與同中有異的心境，盡在字裡行間——

先看聖脈，懷揣一肚子錦繡文章，連赴三次汀州府試，卻連個秀才也未考上，只以布衣終老。他的詩作已盡去出仕心結，轉而歌吟家居的美好，表達安居田園的平和：

「家住梧岡十畝間，樓高百尺俯郊原。一簾月色先臨榻，四序風光早到軒……」

「家住梧岡十畝間，環廬別有一山川。高看插漢低臨水，晴望堆藍雨抹煙……」

「家住梧岡十畝間，常從花里度流年。繞叢興逐尋香蝶，吟砌情偎噪樹蟬……」

在他的筆下，家園是如此美好，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月圓月缺，都有看不盡的風光;在他的眼中，桃花源太虛幻了，蓬萊三山更是渺不可及，而家園無須點綴自成佳境，就在眼前鋪展開畫一般的精彩，於是童心大發，植松種菊，在花叢中覓蝶，在樹榦下聽蟬，盡情享受大自然的賜予。只在第四首的末句，彷彿不經意似的，來了個淡淡的自嘲：「世休笑我行藏拙，不是拙人不恁般。」世人啊，不要笑我這種拙樸的舉止吧，我本就是愚笨的人啊，只是這時，才有一聲嘆息！

聖瑞與乃兄不同，雖也是仕途失意，畢竟有過頭名案首的榮耀，筆下也就多了些回首的自得：

「家住梧岡十畝間，藏書萬卷世爭傳。敢雲慧業留今古，自信微勞在聖賢……」

比起乃兄，他的牢騷更為直白：「天付我愁澆白髮，地容吾墾長青山」，他的自嘲也帶著幾分不平：「只因潦倒無長策，惟戀邱園結靜緣」，這個「風騷國左隨時讀」的才子，空懷著滿腹經綸浮沉人世，一回回「欣戚悲歡任革遷」，幸虧有此「梧岡十畝」，讓他消解懷才不遇的痛苦，「有花即看何須乞，得意便吟不與傳」，人世的浮沉算得了什麼呢？在田園間撫平創傷，他也就有了看淡榮辱的豁達：「惟將人世難平事，視等雲流水逝川！」

比起兩位兄長，聖默的起步順利多了。寫這些詩作的時候，他不過20多歲，已是多年的貢生了。他並未出仕，只在家鄉從事雕版印刷業，常在梧岡十畝間流連。他的筆下，沒有兩位兄長懷才不遇的痛苦，也不像聖脈的含蓄，聖瑞的直抒胸臆，更多了幾分天然。

「四時景象堪圖畫，任地逍遙志勿遷」，春來，「桃腮向日歡含笑，柳眼因風倦欲眠」；夏至，「暑氣全消三徑竹，香風半度一池蓮」；秋興，「可憐斷續蟬聲起，不料縱橫雁字連」；冬臨，「帶雪梅花爭玉潤，臨窗橘實盡珠懸」。他流連於梧岡十畝間，一派隱者的淡然與陶然：「誰人得此山居樂，靜日圍爐味更全」，「閉門不問浮沉事，日望漁樵自往還……」

三百年前的「賽詩會」早已遠去，梧岡書院只余斷垣殘壁，其附屬梅園只剩一座門樓。佇立在鄒聖脈親筆手書「梅園」匾額的門樓前，懷想三百年前那一場風流倜儻的賽詩會，不覺心醉神馳，默立，久久……

原標題《康熙年間四堡的一場「賽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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