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語文教育蒙蔽的杜甫，其實是一個最有趣的人

杜甫是一個怎樣的人？

初中語文老師喜歡用「沉鬱頓挫」總結杜甫，以致那些對杜甫的認知還停留在學生時代的人永遠對他「敬而遠之」。在他們眼裡，杜甫的詩就像蘇東坡《前赤壁賦》中的那「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讓人不禁神凄骨寒。

而再看杜甫的這幅畫像，有亂髮垂耳，有零雪沾須，一雙深目斂眉的愁胡眼，一副窮厄流落的模樣。這樣的杜甫，神情凝重、不苟言笑，是一個沒有任何生趣的枯燥貧竭的糟老頭子。

幾歲、十來歲、二十來歲的時候不懂杜甫情有可原，我就是一個例子。二十歲以前只被動學過杜甫的詩，拒杜甫詩於千里之外，覺得杜詩過悲，不可久讀。慢慢地，理想主義的人生觀在不完美的現實面前瓦解了，開始玩味杜甫的詩，但對杜甫麻鞋裹足、襤褸束臂、糟糠填腹、賣葯糊口的人生依舊喜歡不起來。隨之，有了比較實際一點的抱負，才開始敬畏杜甫，感慨他能夠「上感九廟焚，上憫萬民瘡」是何等胸次與境界！直到不久前，我還寫了一篇文章希望自己能夠像杜甫一樣永遠保持初心。

所以，在我看來，杜甫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終生流離奔走11處，終於在一個酷寒的冬日，死在漂泊船隻上的「喪家之犬」；

一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如流浪漢般的「自由詩人」；

一個面對頑童賊搶、身體衰老、風霜欺凌仍然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落魄聖人」；

一個恓恓惶惶奔走於亂世刀尖之上而終不忘初衷的「赤子」；

一個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濟人之心的「菩薩」；

一個順服天意、甘願舍己受死而贖世的「耶穌」；

一個超越了凡人的境界而「竟何如人」的「人」。

但對於習慣了玩笑戲謔的現代人來說，這樣的形象太不接地氣，也沒有半分李白那樣的仙氣。

於是，在崇尚「娛樂至上」的社會裡，那個老氣橫秋、愁眉苦臉的杜甫被「惡搞」了，成了一個手端著AK47打CS的杜甫；一個是手拿Ipad，在筆記本電腦上寫QQ空間的杜甫；一個是穿著酷酷的服裝騎摩托車的杜甫；一個是火隱忍者、送水工，甚至是大腿上坐著妖嬈女郎的杜甫。

青澀懵懂的學生們絕不喜歡那個整天苦著臉的大儒式杜甫，他們希望杜甫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趣的正常人。有人說，杜甫被「惡搞」是教育的悲哀，我看則不然。這恰恰映射了一個事實：一直以來，杜甫的形象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也是極端片面的。

如果杜甫地下有知，不會被氣活，反而可能被逗樂，撫須笑嘆：終於可以「沉冤得雪」了。

據我所知，杜甫是一個最有趣的詩人。不知道杜甫的有趣，便不識得杜甫的真好處。

初次知道杜甫的有趣，是在一日長夏悶重，閑來無事翻詩時，讀到杜甫的那首《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寫這首詩時，杜甫住在成都郊外浣花溪畔的草堂中。他一生中最太平的日子，就是在這座以嗟來之金築造而成的茅草屋中度過。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而杜甫夫妻卻是一個例外。他在詩中記載，常常與妻子畫紙、落棋，如蛺蝶互逐、芙蓉成雙。讀罷此詩，誰能不羨慕老杜擁妻抱子的適意生活？

在另一首《進艇》中，老杜攜老妻稚子乘艇、曬葯、書詩、飲茗，真真如世外神仙眷侶。這樣的有情趣的生活，堪比李漁、陳芸之輩了吧？

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

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飛蛺蝶元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

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罌無謝玉為缸。

愛妻之甚，杜甫甚至被近代梁啟超戲稱為「情聖」。

看來，這位衣衫襤褸、老態龍鍾、拖家帶口、漂泊於西南天地間的流浪者並未過著凄凄慘慘戚戚的生活。在身心困頓之時，杜甫或許也曾關門謝客，偃卧松下，飛泉洗硯，積雪煮茶，暢飲一梨花瓷盞，急取詩卷，快讀一過以咽之，便蕭然不知身在塵埃間也。

杜甫的那首《飲中八仙歌》，寫盡了大唐文藝界的「醉天地」。都說李白善誇張，而杜甫的這首《飲中八仙歌》亦毫不遜色。種種酒態，從王公貴族到文藝大家，個個逃不過杜甫的戲謔。這時的杜甫雋言妙語、風趣橫生，犯二、犯傻，見誰打趣誰。這首詩完全顛覆了杜甫平日里一本正經的形象，讓人看到了一個淘氣、活氣的杜甫。

杜甫是在寫別人，也是在寫自己。他也有賀知章「眼花落井水底眠」的憨態，汝陽王「道逢麴車口流涎」的痴態，左相「飲如長鯨吸百川」妄態，宗之「舉觴白眼望青天」狂態，蘇晉「醉中往往愛逃禪」的趣態，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的仙態，張旭「揮毫落紙如雲煙」逸態，和焦遂「高談雄辯驚四筵」的豪態。

在年近五十歲的時候，杜甫寫了一首詩，回憶自己的兒時生活：「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健如黃犢是不可能了，但那顆活潑、靈動、諧趣的童心一直都在。

可惜，杜甫的有趣處，被語文教材遮掩了。假若你只讀過學校課本上的杜甫詩，一定會終身拒杜甫於千里之外。但假如你願意摘下老師們給杜甫戴的高帽子，像認識一位新朋友那樣重新讀他，一定會看到一個痴狂、幽默、有趣的杜甫。

杜甫一直是杜甫，只是被語文教育包裹在套子里了。但這位在世人看來最不可能有趣的人，卻終其一生是個最有趣的詩人。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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