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打破約束，割破了大動脈，周遭所有的東西都散了

「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小蠻對著鏡子揮揮想像中的水袖，偏了雲鬢，滴滴嬌、嬌滴滴地飛了個眼風，旁邊映弟便「嗤」地笑了出來，小蠻長手一伸就要去撕她的嘴，映弟扭來扭去，頭一拱，倒把剛塗的桑子紅唇膏全抹到小蠻印度棉衫袖子上去了。外廳的電話鈴這時玲玲地響起來。陳先生嗯嗯啊啊幾句，便過來喚女兒接電話，陳先生是個戴金絲眼鏡梳分頭經紀人，一臉和氣得面目模糊，彷彿生髮油廣告的中年主角，動作也和緩遲疑，猶如一坨放多了奶油的拿破崙蛋糕。小蠻骨朵著嘴，一手揉搓著袖子去接了電話，心下稍有遲疑，一時也不能分明哪裡讓自己遲疑。 對方很客氣，一把青年男子熱情謙恭的嗓子，出言卻叫小蠻「仙姑」，小蠻皺皺眉，很不以為然，想自己什麼時候成鄉下神婆了，耐著煩留神聽著對方說話。

「久聞仙姑大名，不想今日家宅事故……事情就是這樣，說不得要真勞煩仙姑親臨，拜帖已託人送上，我家在千里之外，只好如此，多恕在下無禮了……」掛了電話，取過拜帖來看看，映弟毛茸茸亂蓬蓬的頭擠過來，大聲念著拜帖下面具名——「狐倦、滑之檣、狐楷、弧菓……哦喲喲，好多人！」，共二三十人數，竟全是此三姓，又以狐姓最多，小蠻「哈」地一聲擲了拜帖，一邊嘴角含了笑瞅著光溜溜眼睛瞪著她的映弟道：「不就是狐狸下戰書么？！」「哦————……~！」映弟這一聲拖得特別長，音調幾轉，大概有幾個意思，小蠻聽得出來，果然映弟噼里啪啦就開始問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說話會寫字的狐狸？還有禮數周到得會打電話寫拜帖的狐狸？狐狸有這麼多人，是一家狐狸還是三家狐狸？狐狸下戰書是要你去打架還是去捉其他小妖怪？」

一面低頭把那張布紋珠光拜帖折過來折過去翻弄擺完，最後想起來，又一下子仰頭問：「誒，狐狸來下戰書，你去還是不去？」 小蠻坐沙發角，一手托腮，彷彿牙疼，黑臻臻一頭好發密密齊齊地剪了齊肩的童花，看上去也就是十來歲的蘋果臉兒可愛姑娘，比著實際年齡分外的幼稚。小蠻模樣小，一向外出都被人小瞧，上次回母校金華女中辦點事，還被三輪車夫問是不是來取初中畢業證書的。但她偏偏行事有些託大，帶點氣性，也許是跟自己幼齒的外表賭氣，也許天生來的。當下她嘣嘣拍了兩下藍布罩子沙發扶手，帶點壯士拍胸口的豪氣說：「為什麼不去?戰書都送上門了，少不得要去去。」映弟丟了拜帖，蹲過來對牢小蠻臉看了兩眼，有點擔心：「二三十個呀。。。能行嘛？要不。

別去啦。」，這丫頭精瘦微黃，扎個倆毛揪揪仍然一頭茸發蓬蓬的，湊得太近，鼻息咻咻的，像頭善意的小獸，望著小蠻的眼裡實打實的擔心。小蠻哈哈笑起來，摟了映弟的肩道：「哪裡那麼怕來?!走去吃飯，姆媽叫小大姐炒了你愛吃的莧菜。」映弟吸吸鼻子，見小蠻並無難色，也放下心走去吃她的莧菜，她最喜歡蒜瓣炒莧菜那樣茜紅染雪白的色彩，明明是家常便宜菜也有一種熱鬧平安的喜氣。小蠻和映弟一邊扒飯一邊咕咕著商量晚一點去霞飛路冰室吃一客冰沙再送映弟回家。時值上海的六月，有點西斜的太陽曬到陽台上的竹帘子，地上映了一欄欄規整的小日光，隔壁擰開了無線電，哄哄地放著一首太歡快的百老匯舞曲，高低起伏的樂曲帶著說不盡的紅塵快樂。

這種日子彷彿是可以過一百年那麼悠長呢。雖然收了帖子，應諾了要去拜會處理「狐家」家宅之事，但是小蠻聽了父母話要補習英文，來年去英再讀個學位，一時竟也不得空。映弟向來是小蠻幹什麼都要跟著，打三歲起就習慣了總在一處，於是一起補英文，至於要不要跟著小蠻去，到時候再說。麵粉劉家不過是小生意人家，但是盼映弟引弟引了二十年也沒來，漸漸也把心淡了，且把養兒子的錢拿來養丫頭，生在市井，不愁生活，漸漸養得映弟越發像個小潑皮，一臉鬼靈精，一看就是泥鰍般滑不留手，又似銅豌豆般砸不扁。於詩書上一無所得，但是小蠻慣於讀書，她也就跟著，彷彿她是一條珊瑚魚，小蠻就是她的珊瑚，離太久要缺氧。

夏日遲遲，小蠻映弟在密塞日瓊森教導下補英文，這瓊森是個半老寡婦，曾經闊過，老公死得太早，不知為何不肯回故國，偏要在租界生活，又死守著英格蘭的高傲，不但一腔英倫腔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連服飾也是正宗的英倫淑女范兒，只是樣式太久，灰藍色洋花紗和蕾絲東一片西一片地重疊著，看著不但熱，還有點凄涼，大概物似主人形，盛裝也有頹意。小蠻不是個用功的人，但是偏在語言上不肯認慫——洋買辦經濟家的兒女一般都有一口好英語，雖在中西女中打下了堅固的底子，但是離瓊太的語速和辭彙量還差那麼一大截兒，不得不忍著暑熱苦練對話和寫複雜的英文段落。映弟陪太子攻書，不是伏在一邊兒打瞌睡，就是在陽台上溜滑冰，古滋古滋滑過來滑過去，聽著牙酸，小蠻恨不得把映弟拖過來打一頓。

這樣日復一日，功課補到一定程度時，已到了八月末。這一天，陳經濟拿了個小包裹給小蠻，牛皮紙封紙繩捆紮，看著倒像塊鼓囊的小肥皂，拆開一開，一個小盒子里兩塊小黃魚再並一張拜帖，小蠻嚯嚯驚笑，把盒子撂開，自去收拾行裝，厚禮都來了，焉能不去。陳經濟眉花眼笑地收了小黃魚盒子去內室，小蠻從卧室探頭，看向她親爹樂顛兒的背影，若有所思。江南的夏末初晨仍然燠熱，不過早晨六點半，剛洗了澡出來，到得碼頭，小蠻又出了一身一頭的汗，還好包了條小船，坐在艙里好整以暇地由著船兒悠向那水鄉去。水鄉畢竟是水鄉，遠遠地看著那村莊罩在隱隱的煙波里，到得近來，並無濃重霧氣，就是比別處涼快多了。

槳聲欸乃靠了小碼頭，小蠻給了船資，拎了小藤箱在碼頭等人來接。往來行人不多，有的就是挑了蓮蓬藕段要去販賣的庄稼人和洒掃大街的店鋪夥計，好奇地打量小蠻，再交換個眼神。小蠻有意穿了上月白下黑夏布學生裝，借著外形優勢，就是要地道地裝回嫩。等了許久，方有一艘小艇靠近，一男子急行上岸，招呼小蠻。等了許久，方有一艘小艇靠近，一男子急行上岸，招呼小蠻。來者大約三十來歲，寸頭，穿夏布長衫，著一雙不合季節的黑布靸鞋，大概趕路有點急，微帶著汗，上來就給小蠻微微彎腰拱手致歉：「抱歉抱歉，仙姑久等了。」

旁邊本就有些人有意無意地在小碼頭周圍晃蕩，瞅著小蠻大概是哪家逃學離家的大孩子，存了心看看能不能套點話甚或拐了去，聽見來人這番話，登時都瞠目變色，再偷眼打量一遍小蠻，小蠻自是笑吟吟也不作答，小面孔配上那淺笑彷彿有些深意，瞬間碼頭周圍的人就散盡了。來人自稱阿仁，是狐家的管家，禮數周全，把小蠻敷衍得滴水不漏，拎箱帶小蠻上了小艇，一路今日天氣呵呵呵說個沒完。小蠻聽著他說，一邊打量阿仁的身段氣質，見他眼神溫和又內斂精光，筋骨強壯行走卻十分輕巧，腰身微微內收，明顯是個習武的底子，當下有了計較。等阿仁把天氣一路說了個段落，閑閑地問了一句：「仁哥，前月接了電話聽說狐家是在千里之外，不想今日只需到此水鄉來，不過百里之數。」

阿仁暮然回頭，留神看了看小蠻依然笑吟吟的小面孔，一雙狹長細眼定定直視著他，並不迴避，卻是碧清一雙妙目，阿仁暗自咋舌，定神回小蠻話。「仙姑……」「打住！叫我密斯陳。」「……密斯陳，這給您掛電話的是我少東家，他人在東洋，打理在那邊的生意。」「噢，真是好發達世家！這狐姓在江南可是少見的，不知祖籍何方啊？」阿仁似乎早回答慣了這樣的問題，答起來順溜又鋪排。「密斯陳，你平時看春秋諸子吧？」「……看啊，怎麼？」「這狐姓啊本出姬姓，乃周王室後。《通志·氏族略》有云：『周平王姬宜臼幼子，博有三德，因名為貔』。後代以狐代貔為姓以示謙。唐叔姬封后代有以令狐為姓者又簡以狐姓，故封地在晉。狐突、狐卷子都是我東家祖先……」

小蠻在腦袋裡翻個白眼，這排場簡直了，狐姓名人都被他們搬來貼金門楣了。卻贊阿仁：「仁哥好學問，好口齒，好像我中學裡的國學先生。」阿仁卻笑得有羞澀了：「在下不才，在鄉下做過不短一段時間私塾先生。」小蠻簡直要傻眼了，不過她沒有陰陽眼，也聞不出阿仁有沒有狐狸味，只有任憑他繼續賣弄才學口齒。一直到太陽西斜，小艇方靠停一座環湖大島，雖不算上海千里之外，也不算得近了。小蠻和阿仁上岸，早有幾個家人在岸上等候，用一頂涼轎抬了小蠻去，小蠻沒想到這年月還有轎子可坐，倒由得他們安排，一路看著夕陽漸漸下去，田野間茫茫的白煙升起，知是燒秸稈的煙，襯著遠山的黛色漸近，慢慢抵達了山腳下一所並不甚闊大的宅院。一般的白牆青瓦、山形院牆，牆外許多竿修竹，是個雅緻所在。

小蠻入廳後緩緩用茶，看院內布置十分平常，不甚華麗，也不甚新，甚至也不甚舊，心內感嘆：「既然如此做得周密，恪守中庸之道，卻為何故意做作這一番，引我前來。」餘光看見阿仁也在看她，臉上神色莫辯，既沒有殺意，更沒有惶惑，反倒像是國光劇院里那些看戲人的表情一般，稍顯空白地在等待。小蠻捧著素瓷茶杯沉吟，突然靈光一閃，順手拿起茶几上兩枚香櫞擲了幾下，心內默算，再抬眼看一下阿仁。阿仁自以為會意，微起身致意：「密斯陳，不是這所宅院有問題，這裡很安全。」小蠻不以為意：「那麼，不安全的那所有多遠，又有多不安全？」「並不太遠，要說有多不安全，就是幾乎不能住人而已。」小蠻低頭微笑：「那麼今日我就在這裡休息？狐家人都在此處？」「狐家本家就在此處，不過此時卻都去了東洋，留下我在這裡聽密斯陳吩咐。」「很好，有你足夠。」

小蠻起身，不甚客氣地說：「坐了一整天，我也實在很乏，不吃晚飯了，你讓人帶我先休息去。」阿仁著人帶了小蠻去客房，也坐下喝茶，半晌，緩緩搖頭，放下茶杯，背手走了出去。小蠻睡得十分香甜，窗外竹葉颯颯，一室有燈如豆。這裡水鄉靈氣鍾郁，庭院到處蔥綠。有一隊小朋友嘻嘻哈哈，搖搖擺擺在庭院做遊戲，排隊、站好、跳跳跳，回頭、站好、跳跳跳，每個人瓜皮帽下都拖著小辮子，臉上都抹著紅胭脂。小蠻跟著他們排隊、站好、跳跳跳，向前、跳跳跳，始終圍著院子、跳跳跳。等小朋友再次都轉過臉的時候，小蠻笑嘻嘻、又大聲地喊：「唵嘛呢唄咪吽！」

小朋友哄地都不見了，小蠻睜開眼，側臉看看桌上油燈，又是一笑，轉身繼續沉睡。小蠻沒睡好，沒睡好的時候眼睛就腫腫的，像抹了點胭脂的單眼皮，打著小哈欠懵里懵懂地又上了一軟轎，腹誹了一路早上的桂花蒸糕太油膩，簡直阻塞本仙姑的天然靈氣，各種心不在焉、胡思亂想中，轎子停了下來。下來見一大宅，草木森然，儼然有些歲月無人居住，爬山虎遮蔽了大部分山牆，門口兩座黑色銅獅，口角猙然，正作勢欲撲向宅院大門。對，這對獅子的頭正沖著自己的大門。小蠻見了，吐一吐舌，果然不是好對付買賣。待阿仁喚人開門後，笑嘻嘻等阿仁跟她一起進去，阿仁卻是再四地不肯進。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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