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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實是寫作的根本品德

誠實是寫作的根本品德



原題:答烏蒙問


發表於「詩江湖」論壇


1、你出生於一個「上面」的家庭。1966年文革開始後,你看見紅衛兵衝進你家住的大院,帶走了你的父親。請問目睹父親被帶走的那一刻,你的反應如何?你意識到了一些什麼?

我父親是中層幹部。我母親是中學教師。比普通家庭稍微優越點吧。我是在機關大院長大的。


文革開始我很興奮。非常大的全社會的遊戲、狂歡。大街上天天鑼鼓喧天。遊行,我跟在隊伍後面撿傳單。後來大字報貼到我家門口,我父親被掛了黑牌,我還很得意呢,這個意味著他很重要嘛。我意識不到事情的嚴重性,我覺得那不過是大人的某種遊戲。後來,我父親被流放了,一夜之間頭髮全白。我去流放地探望他,說他頭髮白了,他還不高興,不相信。我一直很奇怪,後來恍然,那裡沒有鏡子。我父親被流放後,我繼續玩,那是一個自由的時光,不上課,沒有任何人管我們了。我的自由精神是生活培養的,不是從書本上學習到的「自由意志」。1967年的某日,我童年時代經常在我家玩、吃喝的叔叔,我父親的朋友,站對了路線,趾高氣揚了,來到我家,命令我交代我父親平常在家都說些什麼。我保持了沉默,這是一生的第一次反抗,我很自然地認為父母高於一切,這是生之大德啊!我永遠記住的是這個叔叔對我家的背叛,我母親還給她做過飯呢。只要路線正確,或者自以為正確,就可以「大義滅親」這是20世紀的風氣。將古代的「義」意識形態化,這是文革最大的遺產。


2、你在一篇致友人的文章中說起,你的外祖母是一個文盲而知道敬畏李白的人。請你談談你的外祖母。你和她的關係相處如何?


我從童年到青年時代一直跟著她,直到她逝世,我對她的感情超過我的父母。我如果說我父母給我知識分子的教育的話,我外祖母則給我民間草根的自然教育。她給我的是第一的教育。道生一的教育。她的教育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恆性。如果說,孔子、老子們是有文的教育的話,在我外祖母這裡則是無文的。


3、你有不少詩篇涉及你的親人。你沒有因為寫詩,把自己寫成一個舉目無親的詩人。你如何看待親人與文學的關係?


我確實無法想像舉目無親的寫作。我們時代的許多寫作都是舉目無親的,甚至是滅親的。大義滅親,大義棄身,是文革以來當代文化的一個主流。生命、身體不如草芥,意識形態、主義、「X正確」……高於生命、身體、存在。抽象於生命、存在之外的「生活在別處」的寫作相當猖獗。你的問題提醒我的是,「生活在別處」不僅僅是意識形態,也是許多詩人與自己親人、朋友和故鄉的關係。


沒有親人,身從何來?世界從何來?故鄉從何來?詩又從何來?「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一切的開始,生高於寫作,高於詩,高於宗教、高於一切意識形態。我是感激生的詩人,我的寫作跟著生走,決不跟著任何「上帝」走。詩跟著我的生走,不是我的生跟著詩走。


4、你說過,寫詩是困難的。請問你所說的困難,與學院詩人強調的寫作難度有區別嗎?區別在哪裡?


困難的是如何說,而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最後把握,而總是有新的可能性的過程,其它人說的難度也許是指技巧、修辭、結構什麼的,這是可以學到的,很簡單的事情。我說的是寫作生長的困難,這個只有自己對付,知識無法提供什麼幫助的,寫作很容易停滯、故步自封。寫作就像一棵樹,你必須自己生長,而在此過程中,你得意識到許多東西。比如自己對付自己創造的陳辭濫調。你在寫作上要超越的只是你自己。如何不斷地自我否定而又自我生長等等。


5、上個世紀80年代,寫詩在社會上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情,不少詩人交友,以對方是否詩人為前提,頗有「不學詩,無以言」的夫子氣度。但也有批評家稱那個年代的詩人為胡鬧。你是那個年代的中堅詩人,事過境遷之後,現在回過頭去看,你對80年代有些什麼個人的感受?

我什麼朋友都有,寫詩的最少,而且越來越少。許多詩人把「詩歌正確」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海子就是個典型。詩教在中國是有傳統的,為了詩歌正確,文人怎麼無行,都行,不是說著玩的,我是領教過了。當代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詩教」在某些詩人那裡已經成為「唯我獨尊」的詩歌正確了,黨同伐異,90年代知識分子寫作就是這樣,現在所謂民間寫作也這樣,與詩人在一起很不好玩啊,總是非此即彼,我還是離他們遠點。


「有批評家稱那個年代的詩人為胡鬧」,胡鬧?他鬧鬧試試。他以為那個時代可以像今天一樣胡鬧?批評家的話,就不要提了,說實話,我輕視他們中的大多數,那也就是個飯碗。在今天,如果掌握話語權的話,他們也許一言九鼎。但對歷史,他們肯定是人微言輕。過去二十年發表的滔滔評論,有幾篇人們還記得?但八十年代的許多詩,今天依然是經典。而韓東一句「詩到語言為止」,至今在影響著許多人的寫作。


80年代是20世紀最後的文學時代,那時代具有古典氣質。安靜、沉思、清潔、清貧……沒有什麼喧囂和物質上的誘惑。文學是唯一的誘惑。未來是黑暗而鼓舞人心的,沒有今天那麼清楚而乏味。我最近看卡夫卡的一本傳記,說到他如何在自己家的窗口看著老電車駛過廣場。如何把自己的稿子拿去給朋友看。80年代就是這樣的,今天像《尚義街6號》那樣生活恐怕已經絕跡了吧。


6、你的文學啟蒙是來自家庭,還是來自閱讀,抑或是來自你身邊的師長、朋友?你今天的寫作與你當初的文學啟蒙是否一致?


都有。我父親對我的影響很大,他是古體詩歌的作者。我其實是無師自通的。我一開始就是一個為人生而寫作的人,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


7、你產生「我要寫作」的想法是在什麼年齡?誰是你當年的坐標詩人或坐標作家?說一說他對你的影響。


不知道。與生俱來,順理成章吧,好像我一直都在寫作似的,從襁褓開始。坐標沒有,圖書館對我只是一張《參考消息》。在寫作和閱讀上,我從來沒有方向。其實我什麼都讀,給我影響的人太多了,可以說密密麻麻,他們像水一樣滋潤了我。


8、你在工廠當過10年的工人,不少詩人、作家的經歷與你相類似。在成為作家之前,傑克-倫敦是一名水手,羅伯-格里葉是一名園藝師,余華是一名牙醫。而且,往往是最初的人生履歷與文學關係遠的人,比書生型的作家有更高的文學成就。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文學來自人生。沒有人生怎麼寫作?而不是書,書只是輔助性的,不是寫作的源頭。


9、說一說你的10年工人生涯。哪些人和事情,令你至今難忘?

啊,太多了。這一段我還沒有開始動筆呢。


10、在沒有山崗的地方/我也俯視著世界,這是你早年的詩句,王氣十足。我知道你出生於雲南,雲南最不缺少的就是山了,放眼望去,山峰一座挨一座。後來你長大,出去走過很多地方,但你總是及時趕回雲南高原,你能說說雲南高原在你生命中的位置嗎?雲南高原給了你哪些方面的品質?


這是我的故鄉。文以氣為主,雲南高原使我得以養古人所謂的浩然之氣。有個高人曾經對我說,中原王氣黯然收。現代化固然令許多地方富裕,但也令它們喪失了細節,成為乏味的平台。人的異化相當嚴重。馬爾庫塞空心人、單向度的人滔滔天下皆是。雲南高原是當代文化另類根據地,這是蘊藏著拯救之機的地區。中國當代文化的活力在西部。


11、漢語民族以《詩經》為自己的經典。《詩經》教導我們,無論我們跑得再遠,也要還鄉,哪怕只剩下一口氣,也要拚命往回還。猶太人跟我們不同,他們的《希伯來聖經》不僅教導他們離開本鄉本土,而且告訴他們「在地上你沒有家鄉」,你如何認識這種文化上的差異?


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這是中國與歐洲思想的一個根本不同處。故鄉、大地,是我必須順天承命的。從我們時代的「生活在別處」的教育和知識中回到故鄉,回到自己的身體、生命,我這一代作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三千年之大變局,無非就是要取消故鄉。中國文化給我的寫作予力量和信心,西方文化令我誤入歧途而意識到寫作的滄桑正道,沒有青年時代西式教育體制所強迫的受騙上當,我也不會如此清醒地意識到「大塊假我以文章」。


12、作為一名心中有山的詩人,你始終在向高處攀登,但你的詩句卻是下沉的、腳踏實地的。這裡面埋伏著一個你對寫作與身心關係的倫理認識,你能說說嗎?


誠實是寫作的根本品德。你可以虛構,但你必須誠實。從大地、故鄉、身體、生命,在場,從個人的感受而不是從知識、觀念、意識形態去寫作是我寫作的出發點。沒有大地、身體,又如何召喚心靈?寫作者是活著的人,不是遊盪在知識中的亡靈。心就是道,就是詩意,寫詩是非常道。


13、請問你從一個男孩成長為一個男人是在什麼年齡?第一次性經歷給你留下的記憶如何?你從中得到了一些什麼啟示?


哦,也許他永遠都在生長,生長為一個人,而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天地無德,男人或者女人都是意識形態。我只是生長而已,有時候你向著女性生長,有時候你向著男性生長。不必擔心,你的身體決定你只是男性或女性,但社會對性別的規定則是一堆陳辭濫調。因此你的生長要聽其自然。


14、歌德說,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尼采說,你去女人那裡嗎?請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現在,我想聽聽你對女性的見解。

西方作家總是喜歡指引方向。永恆的女性,更引領我們向下啊。帶著鞭子到女人那裡不是我理解的事情。女人就是大地。我記得有一年去參觀武則天的陵墓,古人把她的身體想像為大地。黃土平川上的兩個山包是乳房,最遠的山是她的頭,從腳跟走到她的頭步,我都在她的身體中,青山翠谷,平原高天,要走一個多小時,這種想像力太偉大、太真實了。偉大的女性被表現得那麼具體,那麼有生命力。這就是中國人對女性的理解。比起來,尼采真是太小器,太乖戾了。我總是對女性懷著慾望,她們給我帶來好運,帶來生殖的衝動和結果。沒有女性,我們怎麼會結果?怎麼能進入秋天呢?


15、關於詩,你有一個著名的說法:「詩言體」。你這裡說的「體」,按我的理解,包括「身體」、「物體」、「語體」。在近些年的寫作潮流中,有強調詩是廢話的「橡皮」,有強調血肉衝動的「下半身」,有強調面向事物的「物主義」,這幾種寫作各執一端,都有數量不小的詩人追捧。作為「詩言體」之說的提出者,你如何看待這幾種寫作?


說什麼都不重要,我只關心寫出了什麼。詩人們得自己創造些新鮮的說法,那些專業人士關於詩歌的言論太乏味了。說歸說,寫歸寫,寫了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別通過這樣那樣的說法來為自己寫作上的無能辯解。


16、如果可以選擇,你願意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朝代?跟什麼樣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吃茶、侃大山?


那當然是我生活的這個時代。別的時代對於我只是知識,我對它們所謂的黑暗與光明都將信將疑。


17、《尚義街六號》寫於1984年,你下手寫這首詩時有無預感到它將成為你的名作?這首詩里提及的人物有吳文光、費嘉、李勃、朱小羊等你的同窗,如今他們都在各自的行業里幹得很出色,說一說你和他們的共同經歷。


沒有。當時寫出來,許多朋友們對是否是詩並不確定。正確的詩歌遮蔽著一代又一代讀者。所有過去詩都有屍這一面,一旦不朽,同時也無可避免地要成為新的詩歌生命的遮蔽物。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這是作者無能為力的,這是文明的問題。我自己過去的詩也回成為我自己的「 詩歌正確」,把我自己遮蔽起來。


《尚義街六號》是一首很好玩的詩,我在八十年代就開始用調侃的語氣寫作,我調侃的其實是那個時代。那時候調侃不是當代詩歌的語氣,要麼頌歌要麼怒吼,詩歌中沒有調侃這種東西。正統詩人再怎麼反對朦朧詩,對它是詩還是確定的,只是不明白所指何在。但調侃完全是驚世駭俗,文革已經使這個國家喪失了幽默感,誰還敢調侃啊。調侃令人們不知所措,說我的詩「世俗化」其實是貶義的,那時代很多人都是這個國家無所不在的「教會」中的牧師。誰的生活不是「世俗化」的?在中國你找不出來,但很多人一指責別人「世俗」,自己就獲得「比你教為神聖」的優越感。我的詩比他們所判定的「神聖」得多。《尚義街六號》里我直接把朋友寫在詩里,我其實是回到李白的傳統去,他不是有《酒中八仙歌》嗎。這在80年代那是太膽大了,那都是供詞啊,如果出事,我要負責任的。我當然也為這首詩付出了代價,《尚義街六號》被暗中視為一個小集團。


18、你哪一年進的雲南大學?作為一個從工廠走進課堂的大學生,你顯然和一個從課堂走進課堂的大學生有不同的感受,你能說說嗎?你的大學生活有哪些令你銘記至今的往事?


1980年我考入雲南大學,這是我第三次被大學錄取。前兩次,一次因為體檢耳朵不合格,第二次錄取的大學(雲南師範大學)我不想去,那時候不想當老師。第三次考起雲南大學中文系,是請朋友冒名混過了聽力測驗。那時代根本不尊重人的,國家與個人之間只有制度、行政的關係,執行者們相當冷漠。我一生因為耳朵在這個國家深受歧視。我只是有點弱聽,並不影響上課。我在工廠時期已經完成了自學。我在大學學習的是大學之上的東西,其實我更像是研究生。我記得有一天上古文課我看《論法的精神》,沒有聽講。老師憤怒地停下來。我覺得世界怎麼忽然安靜了,才發現老師盯著我,她念了一句「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全班大笑。

我在雲南大學創辦了銀杏文學社。


19、 你的詩「強壯」、「雄辯」,似乎你手握的不是筆,請問你在工廠里當工人的年月,使用的是什麼傢伙?你的寫作不是從書齋而是從車間開始,最初的讀者也是兩三個你的工友,你如何看待你的這一文學起步?


我在工廠的單位是鉚焊車間。用得最多的榔頭、焊槍。據說尼采是用榔頭的哲學家。我多一樣,焊槍。青年時代用榔頭多些,現在主要是用焊槍了。《0檔案》是用榔頭寫的,《飛行》是用焊槍寫的。我喜歡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世界焊接起來,在文革後,焊接尤其重要,乃是使命。因為我意識到基本的東西其實只是一。


詩是從感動你身邊的人開始的,然後緩慢地蔓延,這是古代詩歌的道路,李白、杜甫、蘇東坡的詩都是這樣,不脛而走。我有幸從寫作之初就意識到這一點,這在根本上決定了我的寫作,作品必須不脛而走,桃李無言。今天的詩人通過詩壇、自我炒作,刊物的發表來推銷作品,這其實是一種現代文化產生的暴力,具有強迫性。無可厚非,這是我們時代的現代性決定的。但危險的是,許多詩人從根本上依賴這種暴力寫作,炒作已經不是推廣作品的方式,如何能夠暴得大名,已經成為靈感、斟詞酌句的出發點。今天許多詩歌不是為人生,而是為發表、出名而寫作,我與此是完全不同的。


20、2007年年初,由商人潘洗塵發動,一夥詩人在哈爾濱簽了個《天問詩歌公約》,其中有兩條是這樣規定的:壞蛋寫不出好詩;一個合格的詩人必須認識24種以上植物,你對這兩條規定有什麼看法?


寫作,說到底,就是對語言的各種約定俗成、陳詞濫調——「公約」的懷疑、反抗。我會在一個關於反對美國人入侵伊拉克的公約上簽字,但我決不會在關於詩歌的公約上簽名。遵照一個公約寫詩,太可笑了。


21、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被稱之為「作家中的作家」,而博爾赫斯本人卻謙遜地說:我首先是一名讀者,然後才是一名作家。我記得另外一位也是很偉大的作家,他的姓名我一下子沒想起來,當他的朋友向他推薦一部新近出的著作時,他說:我是作家,不是讀者。請問你如何看待作家的讀者身份?上述兩種態度,你更傾向於哪一種?


我同意博爾赫斯。讀書也需要天才和大智慧,要能夠「轉識成智」,並不是誰都可以讀通的,對許多人來說,那真的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許多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讀那麼多書,最後是下半身(生殖力)滅絕,連生活的基本常識都不明白了,知識是會遮蔽常識、摧毀生命的!「知識就是力量」也包括這方面。而對杜甫這樣的讀者來說,那真的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22、你喜歡美國詩人弗羅斯特嗎?弗羅斯特認為詩是翻譯漏掉的部分,你認為呢?有一批中國先鋒作家以受翻譯文學的影響開始寫作為自豪,被評論界稱作「吃狼奶長大的」,事實上這批先鋒作家鮮有人懂外語,請問你如何認識翻譯文學與母語原創之間的關係?


我首先是讀者。讀者不是你自己選擇與否的問題,而是被「拋入世界」,說他喝的是狼奶的那些人其實很做作。喝狼奶的用狼語寫作而不是漢語。閱讀從襁褓就開始了,母親難道不是世界的第一本書?弗羅斯特是一個感覺得到存在「在著」的詩人,看見世界的詩人,他靠的是看,而不是虛構。他是我的同道之一。我的寫是看見的寫作。

翻譯的只是翻譯的,不是一個真身,所以你只能以翻譯來對待它。翻譯是翻譯意思,翻譯其實是對原話的解釋、轉述。轉述只有一個方向,轉過去就轉不回來。英語的唐詩,轉回漢語你發現是白話文,我靠!語言是不能翻譯的,被勉強轉述的只是意思。我閱讀翻譯作品主要是理解那些意思。


傑出的翻譯,我傾向於認為,那是翻譯者被原作陰魂附體的再生。能夠被原作陰魂附體的譯者鳳毛麟角,那就是母語中的天才。我的意思是,如果翻譯作品被感覺到確實是傑作的話,譯者必須是一個母語的大師。大多數翻譯作品其實是語言垃圾,你得用你自己的語言去重建它們,找出微言大義,沙裡淘金。


23、「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是擔任國家圖書管理員的老子說的話。老子憂慮的是:血肉之軀在時代中的去向。後來,老子騎著一頭青牛,出了函谷關,不知所終。請問你如何理解老子的這一行為?今日學院知識分子習慣了對身體的漠視,更喜歡討論精神、靈魂等,你如何看待這種情形?


老子只是提醒,而不是真的要棄身。老子深刻地意識到,命名就是從世界中出來,就是意識到身與世界的出來、分裂、對立。世界成為對象,這是一個隱患,如果度掌握不好,就成為大患。西方20世紀的種種,都是「身」的過度升華、從世界中出來,其患也是災難性的,例如原子彈的發明,這是自我之身與世界之間最極端分裂,對身的最大保護,同時「吾身」以外的一切也成為危險的對象。身不可棄,無身當然無患,但無身,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宇宙間只有人意識到存在,並命名。老子擔憂的是度,而孔子自告奮勇,他要為世界提供一個度,所謂中庸。然而世界總是傾向更極端,左右搖擺,因此最佳的生活世界——中,總是達到又被拋棄。


這是20世紀的普遍的意識形態,就是「生活在別處」。生活,從身體開始,直到我們置身其中的世界,日常生活,這是此岸。對此岸的拋棄和對彼岸的嚮往其實來自基督教思想。我認為這種20世紀的中國時髦已經不時髦了,此岸已經成為彼岸,而彼岸已經成為此岸。傳統中國今天已經「彼岸化」了,今天夸夸其談《論語》的人們難道不更像是牧師而不是老師嗎?你說的那些所謂知識分子只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而已,並不值得認真對待。


24、不久前,有個叫顧彬的德國漢學家稱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並把罪過歸於中國當代作家除了會自己的母語以外,幾乎不會別國的語言。你認為他的這一立論站得住腳嗎?為什麼?


他講的外語肯定不是寮國語、越南語,肯亞語,哈哈,如果是這樣,老顧,雲南的老於是懂外語的。君特?格拉斯根本就不懂漢語,我想他也壓根兒沒想過要學,一個德國人懂英語算是懂外語嗎?我很懷疑,我覺得那不過是一個北京人學會了粵語吧。我寫作三十年,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理睬德語,但這個不影響我知道歌德和希特勒。如果君特?格拉斯不懂漢語他就不知道魯迅,那肯定是德語的問題,不是漢語的問題。老顧自己廢寢忘食研究了一輩子的東西,靠這個混飯混到教授,他說是一堆垃圾。嘿嘿!我奇怪的只是為什麼一個德國人,他可以如此傲慢的教訓中國作家,這世界最龐大的作家群。狂妄到這種程度,說中國作家應該首先寫好他們自己的漢語。漢語是什麼?他真以為他懂嗎?寫好漢語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嗎?中學畢業就寫得好漢語?我奇怪的是為什麼一個德國人,區區一個德國漢學家可以敢傲慢輕率的教訓中國作家,這是個值得深思,誰把他寵壞了?


25、你說過:「語言的創造是文明中最危險最困難的事情,每個詩人都知道,他不是在白紙上寫作,他是在語言的歷史中寫作,你寫每一行,都有已經寫下的幾千行在睥睨著你呢。」你的這一說法,是否是在強調站在漢語下游的現代詩人,需要與站在漢語上游的古代詩人構成一種遙相呼應的上下文關係?你持這個觀點是基於何種認識?


已經不只是說法,而是我近年詩歌寫作的一個實踐。我就把古代詩詞視為「成語」,而在文本的現場中激活它們與當代漢語的內在聯繫。我以為任何語言都不會過去,它們會成為「成語」,但不會死掉,只在於今日的詩人如何把握它們,意識暗藏在語言內部的那種穿越時間的永恆。我的《純棉的母親》、《蒼山之光一秒鐘前在群山之上退去》都是例子。


26、你生在昆明,活在昆明,說說你對昆明這座城市的理解。

我住在這裡,生活、生長,郊區的青山中埋葬著我的親人,街道和小區里居住著我的朋友、熟人、同事。我經常在黃昏的余光中接到邀我出去小酌一頓的電話或者直接敲門,幸福啊,這就是故鄉。故鄉,那就是上帝賜予你的第一個天堂。你出生在此地,對你的生命來說,它永遠是驚天動地。可以看看我的《昆明記》。在文化上昆明民間文化相當豐富,當代文化很貧乏,沙漠一塊。昆明很適合於埋頭寫作,適合於孤獨,適合於獨往獨來。這裡不需要你故意孤獨,文化環境註定你只能孤獨,這恰恰是我可以在昆明呆下去的原因。


27、你戴過不同型號的詩歌冠冕,比如「大學生詩派的旗手」、「《他們》詩人」、「第三代詩人代表」、「民間立場領袖」,但這些冠冕都被你一一扔掉,這是否跟你愛剃光頭的做法有關係?你似乎更適應單槍匹馬的狀態。我知道你生於1954年8月,屬馬,獅子座,你是否相信生肖和星座對你的性情的神秘暗示?


那都是別人說的,我可沒有自封過,也不存在扔掉的問題。我十五年前就剃光頭了。那時候剃光頭鳳毛麟角,還沒有成為藝術們的時髦。


我剃光頭是因為發現我屬於天生不需要頭髮的那類人。我剃了光頭更像是我本人。過去我也留過長發,但總覺得自己是在努力長得像某某。髮型其實是一種意識形態。


星座?我不知道,這些都屬於意識形態。把人分成12類未免太小了。西方總是喜歡用型號來量化世界。難怪他們發明了S、L、M、XL……


28、你的聽力有點弱,但你的詩歌音量卻是比較高的,這是否源自你對弱聽的反抗?你認可詩是「讓沉默發聲」的語言藝術嗎?


高嗎?我也有許多低語啊。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式的詩我也寫過。三十年來,我已經寫下了近千首詩,我詩歌的聲部是交響,而不是獨奏。詩是用語詞的沉默來中斷語言的喧囂,有點像是在大河上截流。


29、坐在電腦或書桌前,面對空白的WORD文擋或稿紙,你是否會產生焦慮情緒?如果會,請問你是怎樣克服的?


不寫。去玩,然後重新開始。


30、你相信天才嗎?你如何看待天才與大師在寫作上的分野?

詩是文明中唯一的與「天才」有關的事業,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文明只有指望在詩這一行里問心無愧地使用「天才」一詞。大師是天才的理性化。歌德是一位大師,而荷爾德林只是天才。


31、你認為,最理想的寫作環境在什麼地方?不少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都有一些個人癖好,海明威喜歡站著寫,卡波特構思時必須躺下來,穆爾寫詩時常常赤裸上半身。請問你是否也有類似的習慣或講究?


就在我家裡。


20世紀的西方作家反抗理性,普遍喜歡裝神弄鬼、怪力亂神。那些癖好自己不說,別人怎麼知道,寫作也是表演。講點把八卦刺激讀者好奇心,讓他們多買自己的書的。小聰明。


我寫作什麼狀態都有,站著的時候。坐著的時候,躺著的時候,在大街上也寫過,靈感來臨可不管你是在什麼位置,什麼狀態,拔筆如拔刀。我很少構思作品,我寫作是隨物賦形。心競水流。


32、你能介紹一下你的作品的翻譯情況嗎?你如何看待文學翻譯在跨語際文學交流中的作用?你認為有沒有一個共同的世界文學的標準?


以前的記不住了。這種交流有很強的虛榮性,你發現在這些場合你代表的總是國家而不是你。


最近,《飛行》的法譯本已經在巴黎完成,6月20日將發表於巴黎的出版的《詩歌》雜誌。


世界文學的標準,在語言,如何寫上沒有。各有各的說法。在說什麼——主題上是有的,人性的複雜性,這也許是一個世界標準。


33、有人把口語特徵明顯的現代漢詩稱為口語詩,暗含用口語寫詩比較容易的意思。你是主張詩歌必須經過「口耳相傳」的檢驗的,請問你寫完一首詩後,是否有念給親人、朋友聽的習慣?

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是口語,我在這方面有點不省人事。我知道什麼是成語、書面語,社論、說明書……也許之外的都是口語吧,但寫在紙上那都是書面語。口語離開了口,就很難再說那是口語。書寫是一個去粗存精的動作,是一個從口語中出來的動作。寫作是從世界中出來,寫下的一剎那,原本的聲音已經啞然了,斷裂了。寫作是無聲的,寫作是啞掉,是語言之川的片段切分重組,是作者從世界中出來,這樣你才可以思考語言。在聲音的運動中無法思考,你存在於世界中,渾然一體,沒有成為作者。口述不是寫作,對口述的整理才是寫作。當我念作品的時候,那不是口語,那是作品。口耳相傳的是作品,不是口語。糾纏於口語,其實令口語成為寫作中的意識形態,束縛了許多人。


34、你認為自己是否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個世界?說一說你現在的日常狀態。


不可能。與過去一樣。生活的日日新在於它只是把一塊上天賜予的老地再次播種的日日新。誰也受不了沒完沒了的翻天覆地的「拆」。


去單位編刊物,寫作、讀書、練習書法、拍紀錄片、吃飯、接中學生回家、看電視、睡覺。


35、最後,讓我們來做一道遊戲:請你說說你喜歡的三種動物。注意你得按照你的喜歡程度說出它們的次序。


說真的,我害怕一切動物。它們是不可知的。


2007年6月10日星期日


編輯 |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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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和真實:劉韌談採訪與寫作